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26

我从快艇学校毕业后，编入快艇21大队3中队，任144艇艇长，在青岛附近海域训练。其间发生了三件大事，前文说到第一件大事，就是海军成立快艇总队，准备参加抗美援朝。

第二件事，说说我的好领导，又是好战友王苏南。王苏南是快艇21大队副大队长兼作训股股长。按道理我与王苏南是不搭界的。我是快艇21大队的新艇长，能毕业分配到快艇21大队并跟随21大队编入准备入朝的快艇总队，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甚至可以说，这是上帝恩惠我了。所以我常说，大家天南海北地聚集一起，真的这已经够难的了，能走到一起就是革命的缘分。我进快艇学校不久，王苏南这个名字就灌入我的耳中。那个时候王苏南这个名字在快艇学校那是相当响亮的。我开始只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比如他是东北抗联干部的遗孤、他不会说中国话，只会说几句家常话，一着急俄文就叽哩呱啦全出来啦。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够讲一天了。只是久闻其名，不曾谋面罢了。我编入快艇21大队后，就因为他作为副大队长又主管训练，不仅有了接触，还逐渐多了起来。一多接触，真实的王苏南便呈现在我的面前。

1950年，海军从苏联购买的40多艘鱼雷艇车运进入中国。王苏南作为东北抗联干部的遗孤，也来到了中国。他毕业于前苏联的海军学院，并且有前苏联的海军中尉军衔。所以，他一回国后海军就给他副营级待遇，授军衔时又授予他海军少校军衔。他分配到快艇学校后，在实习中队担任副中队长。公平地说，在快艇部队建设的初期，在帮助学员掌握快艇技术、战术上，他是有大功的。实习中队解散后，又将他编入21大队担任副大队长。因为大队长张朝忠又很少出海，所以，我们这帮八名实习艇长成了他天天光顾又不断做示范的主要对象了。

王苏南的外表是一副典型的中国人的面孔，而行为举止则完全已经是俄国化。张嘴说话，则是中俄结合，中国话有时能听懂，有时则不太懂。有时说话发急了，则一连串的俄国话脱口而出，真是让大家哭笑不得。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很喜欢他。原因就是他的性格很耿直，为人也很真诚。他的喜怒哀乐全然表现在脸上，从没隐藏，也不搞心计，是位非常真实的人。所以，我与王苏南接触没几天，就深深喜欢上这位说不好中国话的中国人。

王苏南是烈士子弟，从小就在苏联长大，在苏联是享受优抚的对象。但因为他是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也会常有小孩子之间的打斗。他说，为了不受人欺负，十多岁他就开始学拳击。为了学拳击，还专门将鼻子里软骨拿掉，防止拳打在鼻子上出血。王苏南有副好骨架，站立着是个非常标准的军人。不仅很结实且肌肉很发达，面色黝黑，样子神气十足。他在艇上行动利索，一看就知道是位老海军。从离靠码头训练开始，他几乎天天跟我们三位艇长（我、吴文斌、刘春志）泡在一块，他算得上是我们三位的教练艇长了。

我每次靠码头，王苏南都表示满意。他的表达方式很特别，就是举起拳头晃两下。而别人靠码头，他不是耸耸肩，甚至双手一摊，就是不断地摇头。那个时候，王苏南的快艇技术可是权威的，他还是半个苏联专家啊。他的肯定与否定，说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那是很确切的。连我们的中队长也怕我惹火了王苏南，特意跑到码头上来嘱咐我几句话。可我的心里就是有点不信邪，也不信什么权威。我有信心，我能赶上他，并且超过他。

我刚开始接触王苏南时，有一种不买账的心态。接触一段时间后，深感此人没有官场上那些坏东西，反而觉得大队里他是一位很深入能跟基层打成一片的领导，不买账的心态不仅融化了，心中还升起几分敬重。

那是1952年12月初，我已经完成单艇航行训练，就剩下一次昼夜单艇航行测验。一旦合格，我从此便可单艇航行了。其实，这就等于是教练艇长、上级领导机关给艇长发了海上独立航行的通行证。王苏南给我单艇航行的水平评价很高，说：“张逸民可以不经过测验就单航了。”可是我的两位教练艇长坚持一定要进行测验。因为在他们看来，测验是个重要的放单航的依据。最后王苏南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意见。其他新艇长都是单航昼间、夜间分别单独进行。唯独我是昼夜单航合并一起进行。我懂，这种模式的测验可以理解为是领导与教练艇长对我有多层含义：是信任、是奖励、又是一种期待。

单艇航行测验那天，我艇单独提前吃的晚饭，17点开始备航备战。10分钟后，王苏南和两位教练艇长都准备登艇了。我鸣哨向王苏南报告备航备战完毕，请他们登艇。他们登艇后，我向王苏南请示出航。王苏南点头后，我随即驾艇出航了。那天风平浪静，到了大公岛，开始折返灵山湾。

我在灵山湾抛锚，测船位，然后标在海图上。最后请王苏南看了我标的船位。他对我说：“现在天还很亮，不忙着往回走，一个小时后返航不晚。”就这样我们在灵山湾待命有一个多小时。临起锚前，我又将带来的食品让大家饱餐了一顿。王苏南因为不晕船，能吃能喝，他学俄国人的派头，又大显身手了一回。他连喝了三瓶啤酒，又是大口吃着五香牛肉，真可谓是酒足饭饱之后才下令返航。从出航到返航，真是一帆风顺，又加上风平浪静，平平安安，皆大喜欢。

这次测验性单航。一路很顺，又稳稳当当靠好码头。我心里想，今天的单航关算过来了，放单航该不成问题了。就在这时，王苏南走到我面前说：“张逸民，你的码头靠得好，也很利索，不过离‘欧钦合洛硕’（非常好）还差点距离。”我懂得他语言的目的，我便以点头作为回答。他接着说：“现在你再来一次，我教你。”我明白，他要给我做示范。我马上吹哨集合，准备离码头。

说实话，我很喜欢王苏南离靠码头的一招一式。王苏南的靠码头，可以用干净利索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痕迹来形容。说白了，看他靠码头，非常过瘾不算，而且一生不忘。这时王苏南操艇向码头驶去，距停靠泊位大约有三个艇的长度时，双伡停，艇首与码头成15度角。此刻艇的惯性很大，艇首距停靠点尚有半个艇的长度时，双伡倒，不仅迅速制止了前冲惯性，且艇身动摇了两下，双伡停下。若论火候，只欠了那么一点点，艇身微微向前移出半米。内行话，叫微欠火候。但码头仍靠得很好。

这欠火候的半米，但对王苏南来说是容不得的，只能重新退出重来。他又继续操艇。这第二次靠码头的动作，堪称奇佳，又可谓是杰作。我们大家都拍手叫好，这是至善至美的经典。我是从辛学诗、林盛的风格中，学到他们的优点，又认真学习了王苏南的长处。后来调到华东海军后，又吸收了高东亚操艇的长处。因此，可以说我学习离靠码头，是集中了北海、东海离靠码头高手之长，成为我张逸民的独家本领的。他们都是我的老师。而我的长处，就是一条：我从不失手。

王苏南从驾驶台里跳出来就说：“张逸民，你的明白？”我懂他的话，是说看清了吧？就这么靠！没有老师在场压阵，我从不敢大速度靠码头，今天有三位老师压阵，我也想借此机会试试身手。我操艇进入时，比王苏南的进入角度小，大约大于10度。我也是双伡靠码头，距停靠点小于60米后，双伡停靠，惯性冲向前，舵机因速度大而十分灵活。距停靠点尚有4米时，双伡倒，双伡拉力很大，马上抵消了惯性，只觉得驾驶台上下摇动两下，双伡停，主机处于空伡位置。快艇稳稳当当靠好。此刻艇与码头平行，前枪手杨贵一步迈向码头，说了句：“这才叫靠码头呢。”

快艇成功靠好码头，没等我缓回神呢，王苏南在我身后重重往我左肩打了一记勾拳，然后用很重的东北话说：“张逸民，你的还真像个好汉！”于是，全艇都哈哈大笑。两位教练艇长都齐声说：“海校的全优生，现在考试也是优等生，副大队长，下令放单航吧！”

我虽说已经取得了单航资格，但我也清楚，今后独立单航也绝非易事。为了多积累一些经验，我还是继续跟着其他艇长出海训练。整天跟大家泡在一块儿，那真是一种快乐。在海上我的许多优点都能得到尽兴发挥。我从不晕船这成了我最大的优势，其他那些艇长都有不同程度的晕船。当海军如果晕船，麻烦真的很大。虽说晕船是可以战胜的，那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啊？有的艇长呕吐厉害便说：“我的儿子长大了，绝不让他当海军。”这虽是句气话，但又说明了晕船真是很痛苦的。

干鱼雷艇这个很多人都羡慕的行当，其实多数人只看到表外，只晓得威风凛凛又有追风赶浪的飞快，你可知道那是需要有最强大体魄去驾驭、需要用超人的思维能量去操纵方向、也需要人的坚强意志去征服一切的。我以为最本质的是需要有驾驭大海的水感。有的人就因为没有水感才会晕船，就因没水感一上艇就会东摇西晃的，走路总是晃晃当当。也因为没有水感，好饭好菜不想吃，好水好酒喝不进，严重的甚至不能拉、不能尿。一个艇、一条舰能为你一次小便再回陆地吗？没水感，在水上生活了三年五载之后，仍然还保持着陆上生活习性、生活方式。说白了，海上做人和陆地有很多不同，你必须去适应，要跟自己的陆上生活彻底决裂，否则会遭淘汰。我们人民海军中，真正有水感，有海洋习惯的人，还是少数。这不是健康现象，应引起领导机关高度关注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