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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烈火中永生》这样诞生

2022-11-15 17:05:05

1962年,水华开始着手把小说《红岩》改编成电影的工作。历史再一次彰显了它的戏剧感:延安、上海,中国现代文艺最重要的两支力量,将汇聚成新中国电影的主流,而于蓝、赵丹将会担任这部影片的主演。他们之前的人生,仿佛在为这部影片的诞生做着某种偶然而又必然的准备。


1958年,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发表,1961年,同题材小说《红岩》出版,引起轰动,很快被改编成话剧、歌剧各种版本,红岩故事开始为广大群众所知晓。于蓝在住院期间通过《中国青年报》连载读到了小说,被深深吸引。她将其推荐给北京电影制片厂,又跑去报社要到了作者的联系方式。1963年,原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刘德彬被请到北戴河,写出第一稿剧本。作为小说读者,水华也无比激动,充满激情;而作为电影作者,他却又显示出了强大的理性力量。他在写作第二稿时,不但与作家深入沟通,更带领主创人员辗转北京、重庆、贵阳各地,去寻访在世的与这段历史有关的人,不但有江姐的同学好友和儿子,车耀先(许云峰原型)的女儿、华子良的原型韩子栋、小萝卜头的姐姐等,也包括正在人民监狱服刑的军统头目徐远举(徐鹏飞原型)、已在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任职的沈醉(沈养斋原型)等,以了解那些人物的心理和行动的逻辑。采访归来,于蓝等人整理出十几份人物小传,先后共达三十万字之多。无论史实凭据,还是情感储备,都不可谓不充足。也正是因为万事俱备,要从艺术的角度找到一股最有力的东风,在电影有限的时长里凝缩、升华红岩精神,反倒显得困难。


这个难题交到了左翼戏剧和电影的开拓者之一夏衍手里。他给出的意见出人意料:把第二稿中只有两场戏的江姐立为主线,贯穿全片。夏衍认定,江姐会是全国人民都会关心的那一个人。于蓝记忆里,夏衍随后说了句“别打扰我,我来改”,然后,就在广东新会县的玉兰花香中,用一周的时间写出了第三稿,片名也从《红岩》改为《烈火中永生》。水华读罢,认为可以拍了。


新剧本给于蓝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她原本计划通过此次拍摄学当导演,并一直在做副导演的工作,现在不得不回到主演的岗位上去,并认真琢磨夏衍的叮嘱:你演江姐,不要演成刘胡兰,也不要演成赵一曼。


这时,水华又委托于蓝另一件工作:邀请赵丹出演许云峰一角。这个选角建议,是摄影师朱今明提出的,他是赵丹的总角之交,又是新疆蒙难的狱友,认定此角色非“阿丹”莫属。在此之前,赵、于两人曾因筹拍鲁迅传记片有过合作,这封信由于蓝来写可谓合宜。但于蓝却备感为难,觉得以赵丹的影坛地位,请人家来演二号,不好开口。然而,当赵丹收到那封措辞恳切、婉转的信函后,对角色比重的事毫不在意,他立刻挥毫作复:我多么向往水华同志和你们一起合作的集体呀!我来,我一定来!


那一刻,赵丹或许会想起,1933年,自己在上海导演美国剧作家奥尼尔的话剧《天外》时,水华初登舞台饰演弟弟的模样。


那封信,是赵丹连夜用当时最快捷的航空信发出的。两天后,他收到了北影厂的邀请电报。


1964年,赵丹乘船抵达重庆。1939年他离开重庆,不久被投入牢狱;这次重回,要再赋“囚歌”。朝天门码头迎接他的恰是朱今明,这让饱经沧桑的赵丹一时难以释怀。当于蓝约请他前往中美合作所等处参观时,赵丹竟拒绝了。在罗广斌登门之后,他的心结才打开。赵丹旋即意识到,自己对旧日重庆的熟稔,局限于日常场景;而渣滓洞白公馆的环境,单凭想象绝不可能感同身受。


在进入创作状态后,赵丹发现,三位原作者似乎也有心结。他们对现剧本的态度,尊敬客气又不以为然。多次恳谈之后,他们才吐露真实的想法:小说遵循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富有传奇色彩;而剧本则恪守现实主义,含蓄内敛。两种美学意趣相去甚远。于是,水华、于蓝、朱今明等也都加入了讨论。从艺术哲学的角度来看,那场讨论实际上深入了中国现代文艺如何完成理论建构的层面。当他们最终把《烈火中永生》的风格确定为“以革命现实主义为基调的涵有浪漫主义的一首壮烈的颂歌”,他们其实无意间用中国哲学里“度”的思维完成了一次创新实践。


与此同时,实拍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重庆都邮大街在北影厂美工团队手里变回了20世纪40年代模样,充当群演的重庆文工团同志发动群众翻箱倒柜找出旧时衣物,最终呈现的效果堪比纪录影像。当时的中国电影工业,有种种迫不得已的因陋就简,也有后世过度发达的技术迷思再也无法企及的质感和诚意。


多年后,于蓝在回顾这次创作时,首先提及的却是一份遗憾:片中,江姐先是目睹城门上高悬着丈夫的头颅,后与双枪老太婆相会,她表现得过于坚强和自制了;如果,她哭出声来,那会更符合江姐的心情罢。相比之下,在表现对幼子、对小萝卜头的感情时,于蓝的母性流露就要自然丰沛得多,那源自她从江姐真实事迹中得到的深深震撼。另一边,水华对江姐被捕受审一场戏的处理,空间造型充满张力。敌人威逼利诱无果后,拉开了刑讯室的门,烧烙铁的火焰照亮了延伸开的新空间。江姐迈进人间炼狱,神色泰然。后来,对于蓝表演“英气不足”的那一种指摘,其实反倒表明,水华所追求的艺术形象——“坚强的战士,温柔的母亲”——成功了。于蓝因此受到了几代观众的拥戴,而这又使她生出一丝受之有愧的不安。


甘当二号的赵丹则充分享受着创作的过瘾。他最得意的两场戏都是即兴发挥而来。一是出场时遇到军警当街检查行人,赵丹饰演的许云峰机警地买下一份《中央日报》以作掩护。国民党搞的这份报纸当年是如此不受重庆人待见,以至于军警打开时都有点意外,表演的节奏出现了小小停顿,赵丹忽然劈手夺过报纸,扬长而去,留下两位发懵的群演。二是许云峰咖啡馆约见甫志高,意识到此人已将党组织陷入危险,惊怒交集。赵丹下意识动作,小匙落进杯子,当啷一声,提醒了许(也是赵)要克制。到拍许被捕一场时,赵丹已化身为革命先烈,全然忘我。他从从容容站立在茶楼木梯上端,吸引着特务和叛徒所有的注意力,也顶住了全部的剧情压力。银幕上,赵丹沿对角线缓步踱下,英气逼人,以至于老友谢添看罢,连呼“最够味”“最有味”,甚至表示自己下次也一定下个楼梯。                       


一切都遵从了现实主义的艺术法则,一切也都包含着历史和现实原本就有的浪漫与诗情。于蓝等人记得,饰演小萝卜头的方舒才6岁,对表演懵懵懂懂。水华把她拥在怀里,用手去托着她的两只小手,嘱咐她千万别碰伤了手中的小蝴蝶,还要让它更高高地飞起来。1986年,学者陈犀禾道破了其中奥妙:水华在表达强烈的革命激情时,并不失其动人的生活情趣,从而使“革命”这样一个在当时变得越来越僵硬的概念,在他的作品中变得富于人性,感人至深;我们很难忘记,铁窗之下小萝卜头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


样片出来后,郭沫若题写了片名。先在电影圈内引起轰动,适逢其会的还有来访的日本同行,他们不无激动地指出,这是日本绝不会有的一种电影。正如副导演赵元后来意识到的,中外电影反映监狱斗争的很多,但没有一部像《烈火中永生》那样,会出现这些场景:难友们戴着镣铐扭秧歌,举着旗帜挽联在狱中开追悼会,几名女囚秘密绣出她们想象里的五星红旗……


偶然的机缘,于蓝得以向周恩来总理转达了希望他来审看样片的意愿。周总理真的来了。在主创等人陪同下,他在新闻电影制片厂放映厅里,通过艺术化影像,再次看到自己战斗过、留下足迹的山城。放映到龙光华烈士牺牲的场景时,周总理失声轻呼,自语道:很感人嘛。


这次审看,不但为《烈火中永生》最终与群众见面铺平了道路,还推进了创作的最终完成。周总理建议,应该补拍一场烈士英勇就义的壮烈场面,还特别嘱咐,打电话把已经身在上海的赵丹召回来。这场戏,拍摄于北京西山,电影的海报也采用了许、江慷慨赴死时的造型设计。


1965年夏,《烈火中永生》正式问世,毫无悬念地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人民的赞誉,是对艺术家、艺术作品的最大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