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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景仰是东坡

2020-09-21 17:05:03


但凡替人作传,作者无不对笔下人物有几分景仰,至少也要有些好感,否则很难起心动念去写他。像苏东坡这样诗文书画四绝的旷世奇才,后世想从不同角度写他的人就太多了。写作者除了怀有上述的心理,更有想如果能把苏东坡写好了,自己的声名就可以随他而达到不朽。

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论是写苏东坡的人还是现今在媒体讲苏东坡的人,套路都差不多。先都浓墨重彩的肯定他才如江海,常人不可望其项背,最后又都倾倒在他超脱旷达的性格上。东坡的才华学问到底能有多大?听听宋朝的皇帝是怎么说的。据宋代笔记《庚溪诗话》记载:宋神宗曾问身边的近臣,苏轼可以与哪个古人作比?有人说“唐李白文才颇同。”神宗说:“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皇帝都认为苏轼的综合实力,还要在唐代第一大诗人李白之上。如此高才硕学,实乃天数,非人力可为。普通人学不到东坡的才华,那就学学他的性格吧。要是能把他自我适时调整的乐天性格学到手,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得忧郁症,更不会有点苦恼就想着去自杀。

东坡一生屡次被贬,他在去世前两个月于江苏镇江金山寺所作的六言诗《自题金山画像》中自我评定:问余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州”,都是他曾经流放过的地方。一个人能把自己一生中最低落的三个时段,当成他的最高成就来对待,这除了要看谈仕途荣耀之外,还要有对苦难甘之如饴大境界。特别是在他62岁,最后一次被流放到当时还是蛮荒疫疠之地的儋州(海南岛),他都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回来,心底里透着彻骨的悲凉。家事嘱咐给大儿子苏迈,带上小儿子苏过随他一起去海南,哪天如有不测,也好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带回来安葬。这不禁让人想起韩愈的两句诗: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这三处贬谪之地,勾画出了东坡人生际遇的下滑线,但却又是他人格绽放的上行通道。东坡无可救药的乐观与柳宗元无法遣怀的悲观,是源自根性上的差别。柳河东被贬永州,郁郁寡欢,文章中的山水都显得清冷枯瘦,最后把命也搭了进去。东坡历次被贬,从未见他有过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他始终能心安处即是家,与当地老百姓打成一片,尽管其所能帮助地方上解决民生问题,快乐地生活,快乐的写作,就连“东坡”这个自称号,也是得自于偏僻的流放地黄州。东坡在儋州的四年时间里,如同“文翁化蜀”,把他的一肚皮的才学,都悉数传授给了那里想学文化知识的年轻人,在他离开文化沙漠的海南没多久,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个状元终于诞生了。

东坡对生命中的无常害不害怕呢?他也害怕,怕得六神无主,怕得要命。因不支持王安石变法,苏轼第一次被贬到湖州,他上书《湖州上谢表》,为的是礼节性的谢主隆恩,但却喝凉水都塞牙缝,引发出着名的“乌台诗案”。御史李定上疏弹劾东坡四大罪状,得到宋神宗首肯后,御史台派太常博士皇甫遵去湖州抓捕苏轼。当朝附马王诜(读shen)也很仰慕苏轼的才学,私下里把皇甫遵负责前去抓捕苏轼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弟弟苏辙。苏轼拐着弯儿从弟弟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害怕得不得了,四处躲藏,当然最后是徒劳无益地进了监狱。在狱中他受尽凌辱折磨和恫吓,他以为这次必定是不能活着出去,想到今生再也见不到弟弟子由了,悲从中来,就给子由写了两首诗,托付给狱卒。手足情深,着实感人,录其中一首: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但此时的苏轼,还没写出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西江月等一大批震烁古今的诗词文赋,他怎么能死呢,老天爷也不答应啊!

认定没有生的希望,苏轼的心情反而平静了,牢房也像家一样,不再让他心有不适。一天晚上,关他的牢房里,突然又关进来一个陌生人,这人进来后也不言语,直接摊开随身携带的铺盖,卧在一旁睡觉。东坡亦如往常,一宿鼾声如雷。第二天一大早,那个人卷起铺盖,冲苏轼笑了笑就走了。东坡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皇帝派来考验他的。只有内心坦荡如砥的人,才能在大难临头时安之若素。如果心里有鬼,晚间睡觉,决不会平静如常。这可能是后世某个人杜撰的故事,却也反映出东坡随遇而安的超逸精神。真正让东坡活下来的原因,是有宋一代,不杀上书言事的士大夫。太祖留下的这条遗训和只有政见不同之争,没有相互倾轧欲置对方于死地,人格同样高尚的王安石上疏请求圣上宽宥东坡,东坡才重新获得了自由。

如果说东坡旷放的性格还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东坡把世事看得太开,情感过于豁达,诗文在感情上就缺少蚌病成珠的累积,因而不能像同时代的小晏词、秦观词那样浓得化不开,能让读者心旌摇荡,所以他自然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豪放”路线。又因为东坡的入世精神太重,他的作品也难有后来姜夔词的清空。但上天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东坡的才华与性格上做选择,我宁愿要他的性格,一生饱尝苦难忧患,却能悠然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