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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那盏不灭的灯火

2024-01-03 17:05:05

到了这个年龄,不时回望,一路走来,虽遭际坎坷甚多,却也不时怀念起时光里的那一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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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了一定的年龄,自身经历的特殊年代的一些片段,就会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的一片片水晶,伴随着年华不经意间,悄然在眼角留下深深浅浅的叠纹,在心中荡漾。打开这段五十多年前早已尘封久远的记忆,只为致敬如烟的岁月和如歌的人生。

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大约在我十三四岁上、正在上初一的我,被哥哥用连虎带蒙、隐瞒欺骗等手段,冠冕堂皇地以“换环境锻炼”、“接受人尖般老师的熏染”之名,强行说服我父母同意,将我从一个比较好的平原地区的中学,转学远赴到一个偏僻边境山区,随他到刚刚转正任教的一个小学校里的初中部就读。

说是小学校,其实就是将南北沟塘,上中下的三个小屯的仅有的二十几个孩子分成了三个小学班。在其中设了一个初中部,算上新来的我才共计有八个学生,初中部还有另两个老师(他在几里外的另一处小学部,只是吃住在这边),这样加起来共有三个老师,我来了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这里暂且不论,这样调我来这里上学,是多么荒唐和犯混)。由此,衍生出我一生一段非常铭心难忘的经历。

教我们初中部的老师是一位上海女知青,姓棐。 棐老师长一幅鹅蛋型的脸庞,一双大眼睛,眼神虽不是那种足以让人心旗摇曳,忽闪传神,勾魂掠魄的那种,倒也柔美深邃,静若湖泊。她身材属女性中的中等略高,线条分明,匀称合度,是那种让人挑不出一点不足且没有什么地方不耐看的类型。她温柔妩媚,性格开朗,与老乡当中的大姐大嫂婶娘等都相处得非常好,她来到人群中,仿佛是山间一条时隐时现的小溪,自自然然、叮叮咚咚地在你面前流淌,顷刻间让你感到清新,感到轻松,感到愉悦。

棐老师教语文课。当时只是感觉温婉,贴切,条理和层次很分明,讲解很清楚。我曾在心里暗自作比较,可以说,一点也不比我原来所在公社的正规的“大”中学里的老师水平差。所以,我们班级的另外几个同学,也都非常愿意上棐老师的语文课。她端庄清澈,语声朗朗,表达流畅,贴切儒雅,自然就使课堂流溢着温馨美妙的氛围。我想,人的一生在各个不同层面的求学路上,如果都能碰见自己喜欢的老师,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是,当属分外庆幸。

人到老年,就会时常感慨。走过千山万水,回首豆蔻年华,就会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悲辛在心底起伏澎湃。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就如春日房檐下的冰凌,在阳光下被一滴一滴地融化成晶莹的泪珠,重重地摔落在硬邦邦土地上,叩响我静柔的心田。多年来都如那春草萋萋,渐行渐远且生且还。

因为特殊的环境和条件,构成的这个教师“集体户”,只有她一个女性,像做饭这样的内务劳动,就都由棐老师承担了。有时还见她忙里偷闲,还给男老师洗衣服。我感觉,她要比男老师更辛苦。

清晨,常常是我们在住处还没起来,棐老师就从相距挺远的住处赶过来忙碌做饭了。我们的伙食一般是在大锅里炖上土豆萝卜或白菜,然后在锅壁贴上玉米面的大饼子,这是最主要的绝大多数的伙食。

在我们的住处,我一个孩子比大人相对的时间会充裕些,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在她忙碌时伴随在她的身边,有时能帮上一把,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比如她做饭,我会在灶边烧火。经常是这样一副场景,在将烧开的菜汤锅边,棐老师将搪瓷盆中和好的玉米面,左右手团捣几下,然后,托在右手心上,向正冉冉热起来的锅帮“啪”地一下一个个贴上……常常,这一贴,玉米面团拍上锅帮迸溅起的白浆,会溅到她的脸上,她就不时用戴着套袖的胳膊擦一把脸。有时灶里是湿柴在锅底只“滋、滋”地冒气,瞪眼不起火。火势上不来,玉米饼是烙不熟的。而且锅帮的热度不够,贴上去的玉米团黏性不大,就会顺锅帮出溜掉到菜汤里,就成了一锅面糊汤。

这时棐老师就让我退到一旁,她单膝脆地,一手拄地,一手扰住长长的辫子,头挨到灶堂口,用嘴向灶里的湿柴火下“呼呼”地吹气,直到硬是把火势吹燃起来。这时,在她脸上、胳膊上,都会粘上不少灶堂里黑黑的锅底灰,一条条一块块的,眼睛也会被灶堂里窜出来的青烟呛得通红……

对我们几个人来说,日常生活用水是个大事。水,要到很远的一口全村十几户人家共用的露天井去挑。村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挑水是不让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去的。主要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吧!我们住户的用水,好多时候也是棐老师去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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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多次见过她去挑水,在井口上,一手扶着辘轳架,一手抓着绳索慢慢将水桶放到井底的水面上,再拎直绳索左右晃一下,然后突然一抖,水桶就会横倒在井下的水面上灌满水,摇上来,折到两个水桶里。再见她一手扶着扁担,另一面手臂轻轻摆动,一件很合身的粉底碎花的罩衣后,甩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挑着一对和她的身材并不相称的大水桶,在晚霞和山庄炊烟的背景之中,仿佛一幅油画。

挑水,尤其在冬季,确实挺麻烦。冬天冷,井口上冻上了厚厚的冰壶,光溜溜锃亮亮的从井口蘑菇状的斜坡下来,人很难站稳。打水首先得小心不能掉下去,而摔倒是常事。再有就是向下放提水桶时,旋转的辘轳把常会打着人,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出于安全考虑,不让孩子去挑,无疑是对的。

当黄昏的霓虹掉入了由树干掏空矗立而成的白白的烟囱,山村的夜晚在彭湃的黑幕中便渐渐消溶了。等棐老师收拾完饭后的碗筷,通常是由我陪送她回到她的住处。那段小路有三四百米的距离,路程虽不算远,但黑灯瞎火。那时的夜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样的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

为了节约电池,一般是不轻易打手电筒的。一旦没了电池,就要到几十里之外的公社驻地的供销社才能买得到。

这段路,陪送她,自然要说一些话的。更多时,是她在说。一般都是问我什么学习啦、能不能吃饱啦、想不想家啦……还教我怎样应对与大人相处中的诸多尴尬难堪等等这样的话题。这让我很感动,心里不时涌出一股暖流向全身奔腾,充满了暖。这是我听到的最体恤的话。事实上我想听到这样的话,却不太容易,或者是根本听不到。她身上有一种东西,照亮着我苦寒的生活,抚慰着我贫弱的心灵。

记得只有一次,我问她:“你打算就这样在这里待下去吗?”她先是一怔,定定地看了我一下。那意思好像是说,你这孩子,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我?沉默一阵后,她很平静地对我说:“我也不知道。只能这样干着……等你大了就会知道,人,有的时候,坚持,非常重要……”

一种环境一个氛围,理应给底层的人们以生活下去的依据和希望,而不是更绝望,不是没希望。在持续的阴霾之后,太阳还是要出来的。而在人们的精神深处,情节诡秘而结局莫测。其中,包含的人生苦味,自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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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她的住处(她借住的是坐落在村东北角的一家朝鲜族老乡家的小客间),开开门,她将墙角小方桌上的煤油灯点亮,幽幽的火苗跳闪起来,小屋被照亮了。黄灿灿的灯苗映红了她的脸庞。关上门,灯光将她的身影投放在灰白的土墙和糊着报纸的木格子门上……这一幅“灯塑”自此便长久地定格在我记忆深处。我回过头来,才慢慢地折回到我的住处。

这个时辰,乡亲们家的牛羊都不叫了,鸡和狗早已习惯了山村的宁静。灯光稀疏,夜幕给村里东西两面的山峦罩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幔,和它的剪影般黑色轮廓连在一起的,是幽蓝的夜空和清冷的寒星。

我到那后,忍受的凄苦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吃不饱。与我同住的几个老师,他们是每月特供的量,我一个外来人,口粮主要是从老家父母这边带去的一些粗粮,但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作为未成年人,吃饭时,我要看着别人的眼色,即便根本没吃饱,也要迫使自己打住,有意少吃些,怕多占了大人的口粮(来后,即发现,我这样来“填户”,种种遭际和不堪,瞬间即被置于一个极度难堪和尴尬的境地)。

为了补给口粮的缺口,我记得我们曾经接受老乡接济的橡子面,掺到苞米面里做大饼,以此来减缓口粮的不足。橡子是一种栎树上结的很像栗子的一种果子,果子晒干磨成粉,饥荒时可取少量以充饥,但味苦涩、干噎难以下咽,且吃多了会便秘,已至要命。

除了口粮不够,烧的也严重短缺。那时的生活往往都是这样,当你没吃的啦,你也往往没有烧的。那时的冬天,真叫冷啊!冬天的雪下得又大又勤,夜里下个一两尺深,早晨起来推不开房门是常有的事。零下三十几度的气温,人在户外不一会儿胡髭上、眼眉上和棉帽子的前沿就挂满了霜雪,哈出的气,像白烟一样。

冬天的夜晚更是寒冷而漫长。我们常常是前半夜用木柈子烧得滚烫的火炕,后半夜就一点点的拔凉起来,屋外,呼嚎刺骨的北风刮得钉着塑料布的窗户“呼哒”、“呼哒”直响,不时还会传来不远处山里野兽发出“嗷”、“嗷”渗人的叫声……

睡觉时我裹着被子还要戴上棉帽子蜷缩在炕上,早上起来,鼻尖儿和耳轮儿依旧冻得好像脱了皮一样生疼。所以,冬天的烧柴也就需要更多些。三天两头的,我就不得不跑到国境线下的山上,钻到小树林里,砍那些弯弯曲曲的榛柴棵子和乱杂木,捆成捆后,拖拽回来。我原本身材瘦弱力气小,山脚下到住处二三百米的距离,这中间我要歇上四五次,才能将一捆湿柴拖回到住处。届时,我早已大汗淋漓,湿衣贴背了。

我清楚地记得,一次,拖拽柴禾还将我的一件较新的布衫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我顿时在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悄悄躲到墙角,暗自哭了好一场。那是心疼,那是伤心,更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委屈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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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觉得尽管挨饿受冻,生活很清苦,还是能够忍受的。可最难忍受的是寂寞,是那种无边无底的不透亮的寂寞。因为寂寞,我很想家,就连做梦,我都想着回家。寂寞令我恐惧和忧虑,寂寞是看不见前景的深深的迷茫。就像一个人在索道上被悬在两山之间的半空,退呢退不回来,进又不知前方对岸几何。虽有时,蓦然想起肯定会有早日回家回到原来的学习环境的机会,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就像野火在荒原上闪出的一粒火星,在虚空里闪了一下亮,很快就熄灭了。

我感受到了孤独寂寞和成长的艰辛。

我知道,一道现实的沟壑,深深地横亘在我和哥的面前。我开始与他抗争,争取早日回家回到爹妈身边和原来的学校,可他恬着脸冲我说,这点苦都受不了,能有什么出息?我默默地不断地尝试寻找机会和办法达到目的。可不断的失望和绝望更使我的内心因此坠入瑰丽而孤独的深渊。

我常常在睡前一个人将自己的心事拿出来偷偷地咀嚼着,回味中,我的心,就常常碎成一朵迷离的雾,一瓣闪烁的花,游离于现实之外,轻舞飞扬。

这中间,棐老师的课及与之生活中的关联,于我,宛若茫茫黑暗中的一盏灯火,些许慰藉的同时,还能拾获到些许难得的温馨和感动。

同时,还不能不提到的一个我生活的外部“环境”。当时中苏交恶,边境地区每天都是剑拔弩张。那地方,如是初到者,最为注意的肯定是边境线,边境线连同防火道曲曲弯弯横亘在陡峭的山峰和平缓的坡地上,型似一个巨蟒蜿蜒着伸向远方,极为醒目。这个小山村远离公社住地三十多公里(公社距县城一百多公里,因是崎岖弯转坑洼不平的山区公路,客车单程需跑四个多小时,且每两天通一次),我们的住处就坐落在边境线对面向我方凸起的山脚下,离国境最近不足三百米处,就是对方最高的又是最靠近我方的一座小山峰上的了望岗楼。我在山脚下砍柴,对方岗楼上哨兵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夜里,我们经常听到离我们不远的部队哨所,在紧急集合或执行什么特殊任务的嘈杂和熙攘。也能时常听到国境对面的轰轰的马达和枪炮声。在平常的白昼,对方的墨绿色武装直升机,沿边境线上空巡逻。那飞得很低的飞机的马达震耳欲聋,飞机玻璃折射着太阳炫目的反光有时还能晃到我们,让人好生紧张。处在此等环境下的我是何等的压抑,不言而喻……

要不是后来我患上全身起泡,感染到血液,重病不起的大病,被迫回到县上医治、休学,离开了那个小山村,我在哪里的日子还会继续。其间, 棐应该仍在那里做代课老师。

后来,几年过后,我已考学升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了,时值知青大返城之际,我曾托人打听过她的情况,说是,已经远嫁到内蒙的一个什么地方(是通过婚姻途径而得以离开?)。此后,便再无其音信了。估计后来应该回到上海,早已在那安居,静享晚年了吧。曾经的大山深处,她是我心中那盏永远不灭的灯火,时时照耀着我,时时温暖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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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都是按照自己的轨迹更进着,社会变革也遵循着其自身的基本规律渐行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中国社会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这场声势浩大的事件深深影响了一代人。被时代剥夺的东西,棐老师等亲历之人,自比我感慨至深透彻心扉。其历史功过,此处无意评说。

“时光煮雨,岁月缝花……以欢喜之心,慢度日常。”深感“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着实是一种境界。岁月有剥夺也有馈赠。我想,一个人一生中,无论身处何种氛围,置于何种境地,都要心中守有一块蔚蓝,装着美好,装着爱,装着感恩和思念,常念及曾经历的所有美好。

生活确是美好的,可人生也是艰难的。被岁月洗染的我们,再不可能回到当年那花季,那就让它随着旧年的远去化为云淡风轻吧!

作者:草木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