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第一封情书就是他们开始约会不久时写的，不过，显然他还处于热恋初期对爱患得患失的状态。在这封信之后的两个月， 1904 年 10 月 8 日，乔伊斯说服诺拉跟他私奔，他们乘船离开爱尔兰，开始流亡的一生。此后几十年两人对彼此坚贞不渝。乔伊斯声名日隆，逐渐成为受人膜拜的着名作家，诺拉始终不读丈夫的书，但乔伊斯说：“没人比你更接近我的灵魂。”

第二封信记录了两件重要的事。第一件事，他们发生了矛盾、争吵。当时因“夹在你我之间的那些人”所说的谗言，乔伊斯怀疑诺拉出轨，甚至疑心儿子也不是自己的，但很快误会解除，他苦苦恳求原谅；第二件事，他签了《都柏林人》的出版合同，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部小说集进入产房待产。

第三封信就……飞起来了。其实乔伊斯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在公共场合说脏字都会让他不自在，但在情书里他彻底解放自我， 展现出激情澎湃、满口秽语的一面。他将这种释放归功于诺拉：“最亲爱的，我从来不开黄腔，不讲粗话。你从来没听见我在别人面前说过一句不合适的话吧？人家在我面前讲下流淫荡的故事时，我几乎不笑……可是，你把我变成了一头野兽。”

除了屁，其他信里还描写过屎尿，倒是契合庄子的理论：真正的“道”寓于屎溺之中。从乔伊斯信中的一些描述来看，诺拉给他写的信也是同样的风格，大胆、性感。

在他的情书集中，这一封还算是没那么荤的。作为一个有点儿精神洁癖的人，我翻译那段带着响声和气味的屁文时，十分难受，而且书信体裁是第二人称，就像对方在跟我说话，我忍不住暗忖：如果男朋友给我写这种屁情书，我一定会踩着风火轮去跟他分手——当然，会写《尤利西斯》的男人除外。

问题来了：这种极其私密的信，两位当事人怎么可能允许它们被公之于众？……乔伊斯逝于 1941 年，10 年后诺拉亦离开人世。1957 年，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的遗孀把这些信卖给了康奈尔大学，后世读者才得以见到。诺拉的回信至今尚未被公开。

薇塔与弗吉尼亚·伍尔夫互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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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要弗吉尼亚，别无所求。昨夜在噩梦中我写了封优美的信给你，但醒来就全不记得：我只是想你，用最单纯绝望的人类的方式。你的信里尽是精妙辞藻，却永远写不出这样简单自然的句子，可能你都没感受过这样的感情。你一定已经感觉到我们之间产生了小小的裂痕，但是，如果你用一句矫饰的话来掩盖， 它就失真了。

对我来说事情其实非常明显：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 但现在我对你的想念，还是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因此这封信只是一声痛苦的尖叫。你对我已经如此重要，简直匪夷所思。我想你早就习惯了人们对你示爱，该死的，你这被宠坏的家伙。

我不能用出卖自己的方式，去赢得你更多的爱——可是，我亲爱的， 我太爱你了，爱得太真挚了，在你面前我没法故作冷淡。你没见过我是怎么疏远自己不喜欢的人，我已经把它搞成了一门艺术。是你彻底粉碎了我的防御，而我对此毫无怨言。

1927 年 1 月 21 日

于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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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个，薇塔——抛开你丈夫，我们一起去逛汉普顿王宫， 在泰晤士河上共进晚餐，接着到公园踏着月光散步，深夜回家， 搞一瓶酒，喝个大醉，那时我会跟你倾诉所有想法，成千上万，无以计数。这些话昼伏夜出，只能在夜幕沉沉的河上显形。考虑一下。我是说，抛开你的丈夫，来找我。

1927 年

薇塔和伍尔夫

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生于贵族之家，自幼住在英国最大的庄园住宅——诺尔庄园里。那是座城堡，有 365 个房间，52 级台阶，12 个入口，7 个庭院，对应着一整年的天、星期、月和一周。伍尔夫说：“那片建筑可能有一半的牛津那么大。”到了今天，弗吉尼亚·伍尔夫名声显赫，远非薇塔·韦斯特能比。但在 1922年 12 月她们相遇时，身兼贵族、名流、作家、诗人、评论家等多重身份的薇塔更着名一些。

当时弗吉尼亚 40 岁，她的小说和散文刚获得认可；薇塔比她小 10 岁。薇塔给丈夫写信，对伍尔夫赞不绝口：“我仰慕弗吉尼亚·伍尔夫，换成你也会如此。在她的魅力和人格面前你会完全折服。而她完全不为所动。她的薇塔和伍尔夫穿着打扮惊世骇俗。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谁。”弗吉尼亚在日记里描述薇塔时就没那么多赞美了，“她不太符合我严肃的品位——衣着华丽，长着小胡髭，全身就像长尾鹦鹉一样颜色鲜艳， 具有贵族式的自在悠闲气质，但没有艺术家的智慧”。

在最初的通信里，她们互称“尼科尔森夫人”“伍尔夫夫人”。尼科尔森是薇塔夫家的姓氏，她和外交官丈夫哈罗德·尼科尔森的婚姻是开放的，两人都风车似的搞婚外情——异性、同性都有——但夫妻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与情义。弗吉尼亚与丈夫伦纳德的婚姻里几乎没有性爱，她对薇塔描绘她跟伦纳德尝试做爱的情景，结果是“可怕的失败，而且很快就放弃了”。很妙的是， 薇塔把这也转述给了自己的丈夫哈罗德。

1925 年弗吉尼亚在给薇塔的信里说：“是的是的是的，我确实喜欢你。我不敢写出更强烈的字眼。”离别期间，薇塔计算出她们下次相见的时间是“48 万秒”之后。1927 年，伍尔夫出版了毕生杰作《到灯塔去》，这部小说确立了她意识流小说三巨头之一（另外两位是乔伊斯、普鲁斯特，他俩的信也都出现在本书中）的地位。上面的情书就写在那一年，那时她们已做了5 年朋友：

用 2 年时间发展成密友，“彼此挂念和挑逗”，又用 3 年时间犹疑着继续走近对方，直到消弭肉体间最后的距离。

《卡罗尔》

后来薇塔的儿子奈杰尔·尼科尔森如此评价自己母亲面对女友时的态度：“薇塔一会儿特别大胆，下一刻又特别害羞，她对年长 10 岁的弗吉尼亚又爱又怕。”丈夫和儿子都用宽容，甚至是远远欣赏的眼光对待薇塔的恋爱，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奇特的家庭。她俩的年龄和性格，以及这段感情中的主动、被动关系在上面两封情书中显露无遗。薇塔热情、勇猛，更娴于这样爱的呼号：“我不能用出卖自己的方式，去赢得你更多的爱。”就像林忆莲的歌词说的：你从来不了解，心痛有多么强烈，如今若要我为爱妥协， 我宁愿它幻灭。薇塔没法完全搁置自己的高傲，又无法抗拒要在过于汹涌的爱中俯身祈求。

年长的伍尔夫态度更沉静。她善于写连珠缀玉的长句，薇塔批评她“你的信里尽是精妙辞藻，却永远写不出简单自然的句子”。不过这封短简的句子可以称作“简单自然”，一头一尾，都是命令似的“抛开你的丈夫”，对薇塔信中发出的尖叫，她回应的是一种沉稳、简洁、有力的声音。那个泰晤士河上的约会有没有实现，不得而知。对读者来说最遗憾的是，她们在现实生活里获得了快乐、圆满，就从情书中消失了踪影。毕竟情书中的悱恻， 只是肉体缠绵的代餐。

薇塔始终没有完全“抛开”丈夫，她跟弗吉尼亚热恋时也不断跟丈夫通信，几乎将所有细节都跟丈夫分享。“对弗吉尼亚的爱是很难拿捏分寸的一件事。这种爱是思想上的……她也爱我， 这让我受宠若惊，身心愉悦……但我害怕得要死，因为她的疯病， 我生怕撩拨起她身体内的性渴求。”

薇塔还为文学史催生了另一部伟大的小说：她父亲去世后， 由于只有男性家族成员才能继承庄园，诺尔庄园易主，新主人是伯父一家，这让薇塔非常失落。弗吉尼亚在 1927 年 10 月 5 日的日记中写道：“这种激动突然闯进我的心里。一个从 1500 年开始并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人物传记——奥兰多（薇塔）关于性别转换的故事。”1928 年她写成了这部具有梦幻色彩的小说《奥兰多》， 并把它献给薇塔。

《奥兰多》

故事巧妙地融入诺尔庄园的历史，将主人公奥兰多塑造成活了 400 年、雌雄同体的神奇人物。出版时，书中附了薇塔的照片， 作为证实“奥兰多”存在的似幻似真的证据。奈杰尔称它是“文学艺术史上最长最动人的情书”。1929 年，薇塔开始了和另一个女子、BBC 记者希尔达的恋情。

1941 年 3 月 18 日，长年经受精神疾病困扰的伍尔夫尝试自杀，她浑身湿漉漉地回家，但只告诉丈夫伦纳德自己是失足掉进水沟的，其实那时她已写完了遗书。28 日，伍尔夫的最后一封信不是给薇塔，而是给伦纳德的。“亲爱的：我感到我又要发狂了。我觉得我们无法再一次经受那种可怕的时刻，而且这一次我也不会再痊愈……我无力再奋斗下去了，我知道我是在糟蹋你的生命……我相信，再没有哪两个人像我们在一起时这样幸福。”她在衣服口袋里装满石头，投河自杀。这次她没有再回到人间。

粉丝玛乔丽·福萨

致“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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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埃尔维斯：

上帝啊，6 月 10 日星期六，我终于在麦迪逊广场公园的演唱会上见到了你。

现在我神魂颠倒，就像置身于 9000 英尺的云层上。

我吃不下，睡不着，什么事都没法干。自从 20 世纪 50 年代你走红，我就成了你的忠实粉丝。我再也不听别人的歌了。在高中时期，我交往的几任男友（他们嫉妒我对你的感情）都离我而去。我所有零花钱都拿去买你的专辑，在学校里打三份工，只为尽可能买到你所有的唱片和周边。50 年代我读完高中，在 1960 年结了婚，我丈夫是个军官，信不信由你，他长得真的很像你，不过远称不上英俊。我四处漫游，期望有朝一日能见到你（我从没放弃过希望），我去过华盛顿特区、弗吉尼亚、俄克拉何马，现在暂住在新泽西。听说你要来麦迪逊公园开唱，我立刻推掉一整天的工作，去到那个城市，能买多少票就买多少。

你知道，我的朋友们也都是你的粉丝（当然了，不粉你的人，我根本不想跟他们交朋友）。不用说了，我们的座位都远得像在天上，不过我买了一副高倍望远镜，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有些姑娘疯狂过头，被带到纽约警局去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一天（比结婚那天还兴奋）。顺便说一下，我丈夫陪我去了你的演唱会。本来他对你不怎么关注，但听完演唱会之后，他也被你圈粉了，还夸我品位好。以前他不让我在家放你的歌，我只能等他走了才能听你的唱片， 这让我很不爽。我威胁他，如果他不改，不让我有自己的生活， 我就跟他离婚。

今天我回去工作了……一回去就有个好大惊喜等着我。我已经给这个破建筑承包商干了一年，他对我请假一天倒没什么意见， 却不喜欢我请假的原因是去买票看你。我气坏了，希望他不要炒了我，另请个新秘书。但是，能见你一面，丢 50 份工作都值得。我爱你胜过爱生命，简直等不及再去演唱会见你了。你一定要再来纽约啊。当我丈夫坐在观众席，看到整个会场满满当当都是你的追随者，对你赞不绝口，为你尖叫欢呼，他相信你一定很伟大。

我爱你，不因为你是谁，而因为你是什么人，因为你为世界成千上万的人带来快乐。就像所有青春期女孩一样，我年轻时也曾梦想成为普雷斯利夫人。你给人类、给音乐（不仅是摇滚乐） 带来无比深远的影响。我爱你唱的每首歌。你的独特魅力，无与伦比。我该就此搁笔了，希望你永远唱下去，你真的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应该出现更多像你这样的人，但永远没人能取代你， 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爱你。

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当时美国南方歌迷对他有个昵称叫“The Hillbilly Cat”。埃尔维斯出道前是个开卡车的穷青年， Hillbilly 就是“乡下人”的意思，Cat 相当于“小鲜肉”。引进埃尔维斯的国人觉得“猫”缺声势，不能概括其巨星地位，遂简称为“猫王”。华语地区一向喜欢把西方人名简化到两字，三字是极限了。比如“足球界三罗”，简称“大罗”“小罗”“C 罗”；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简称“小李子”；汤姆·希德勒斯顿简称“抖森”；贝克汉姆在粤语地区被称为“碧咸”。大多数人知“猫王”， 不知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约翰·列侬说：“猫王之前，世界一无所有。”埃尔维斯的影响力无须多言，他的头衔、他创下的纪录实在太多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流行偶像，摇滚乐的象征，流行音乐史上唱片销量最高的歌手……借着 20 世纪 50 年代电视普及的春风，他把狂野迷人的嗓音和性感的摇摆舞姿传遍全美，扩散至全球，他的名气达到了此前演艺明星无法企及的高度，也为他赢得了无数狂热的青年粉丝。粉丝里当然女性居多。有一次来求签名的女粉丝没带纸，猫王把名字签在了她胸脯上：一边是 Elvis，一边是 Presley。

上面就是一个叫玛乔丽的女粉丝写给猫王的信。如果你读过现在社交网络上粉丝们写给爱豆的表白小作文，就会觉得 60 年时间没改变过什么，每个时代的姑娘都用同样的狂热和深情爱着偶像：攒钱买专辑和周边，在房间里贴满海报和照片，跟同样崇拜这个偶像的人交朋友，结伴去看演唱会，在演唱会上嘶吼、痛哭……当代新闻里报道过一些追星女孩，给偶像打榜，成百上千张地买专辑，几万几万地花父母的钱，毫不心疼，在这一点上，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玛乔丽奶奶堪称榜样，“我……在学校里打三份工，只为尽可能买到你所有的唱片和周边”。

玛乔丽带着对猫王的爱走过青春期，走进婚姻，她的人生是——铁打的猫王，流水的男人，为了猫王可以放弃几任男友， 找丈夫也要找一个长得像猫王的，“他长得真的很像你，不过远称不上英俊”。连夫妻之情都不能让她对偶像的爱意稍减，在她心中丈夫明显是排第二位的。丈夫算什么？如果丈夫不让她在家听偶像的歌，那就威胁他“离婚”。连谋生的饭碗也比不上看演唱会的机会重要。老板算什么？“能见你一面，丢 50 份工作都值得。”

终于，她在演唱会上见到了自己痴恋多年的人，“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一天”，这天的意义超过了婚礼。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她努力不让自己看来很累。岁月在听我们唱无怨无悔，在掌声里唱到自己流泪，嘿，唱到自己流泪。”

粉丝对明星的“爱”，不是我们常说的男女之间的“爱情”， 虽然它与爱共享样貌，且有着同样的生发机制：一方有意地、不断地释放出性感信号；另一方心领神会，照单全收，深深陷入， 念兹在兹，无日或忘……当然，这种感情是流沙上的城堡，是海中蜃楼，几乎完全建筑在幻想之上，但若说这不是爱，又有哪个词能概括这种程度的感情？

玛乔丽的信最后一段写得很好，“我爱你，不因为你是谁，而因为你是什么人，因为你为世界成千上万的人带来快乐……应该出现更多像你这样的人，但永远没人能取代你，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爱你”。“永远”这个词，在这本情书集里多到“通货膨胀”，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玛乔丽所说的“永远”，可能比一半情书里的“永远”都更长久、更远——单方面的爱不容易失败， 那座建筑在幻想云端的蜃楼，不会因为住进会吃喝拉撒的真人而污秽、折旧。

玛乔丽是粉丝中的幸运儿，猫王回复了她的信，还给她寄了签名照片。得到这样一次回应，对粉丝来说这段爱也算是大团圆结局了。不知她与长得像猫王的丈夫后来感情如何。也许她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埃尔维斯”？也许她会放起埃尔维斯的唱片， 抱着孩子跟随音乐哼唱起舞？那便是张学友那首歌最后一段的情景了：“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 40 岁后听歌的女人很美。小孩在问她为什么流泪，身边的男人早已渐渐入睡，她静静听着我们的演唱会。”

本文摘选自

作者: 张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