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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枝对晚风——《繁花》的花与诗

2024-02-27 17:05:02

 


《繁花》插图(金宇澄作)——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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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的第伍章是点题之笔。阿宝、蓓蒂喜欢集邮,阿宝喜欢植物、花卉两大主题,蓓蒂喜欢美女公主和瑞士的蝴蝶票。有一回蓓蒂问阿宝,如果私人可以印邮票,他会印啥呢?阿宝想了想,说:“古代人讲过,玉簪寒,丁香瘦,稚绿娇红,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邮票。”这话从袁宏道的《瓶史》化来:“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郑康成、崔秀才之侍儿也。”袁宏道的分别心重,阿宝没有。接下来阿宝和蓓蒂有一段对话:

阿宝说,旧书里讲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妇”,重瓣海棠。“女郎”,木兰花。“季女”,玉簪花。“疗愁”,是萱草。“倒影”,凤仙花,“望江南”,是决明花。“雪团圞”,绣球花。蓓蒂说,阿婆讲“怕痒”,是紫薇花,“离娘草”,是玫瑰,其他听不懂。阿宝说,“无双艳”是啥,猜猜看。蓓蒂说,猜不出来。阿宝说,牡丹。蓓蒂说,我不欢喜,牡丹,等于纸头花,染了粉红颜色,紫颜色。阿宝说,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说,我欢喜栀子花。阿宝说,树呢。蓓蒂说,法国梧桐对吧。


 

这一章还有关于月季、桃花、水八仙的一些讨论,恰似花卉知识的一个展览,预示了小说的女性主题。第五章第壹节结尾处,阿宝吟了两句诗:“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蓓蒂说:“我不懂,我不开心。”这两句诗化自丰子恺译的《伊势物语》:“樱花香色今何在,剩有空枝向晚风。”这个句子改得好,七言变五言,悲戚的意境扩展开来了。蓓蒂的名字亦有微意,“蓓”指花蕾,“蒂”是花托或果托,她的年龄太小,正是唱儿歌的年龄,没有开花结果,就像金鱼一样神秘地游入那恐怖幽暗之中。她不懂得诗的确切意思,但隐隐感到了那种不祥。她的生命就像朝颜,太阳出来就结束了;或者像马头送她的迎春花,开不到夏天,遑论秋冬。蓓蒂戴着蝴蝶结,像庄周梦蝶的那只蝴蝶,翩翩然飞离了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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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来,知识越丰富,审美、思考的可能性就越丰富。阿宝的知识系统比较驳杂,喜欢桂花,第伍章第贰节写他买桂花的事。作者偏爱阿宝,不肯过多交代他的知识和趣味,偶露鳞爪,还是很丰富的。比阿宝知识更丰富、更敏感的,小说中还有一个人——姝华。姝华是书中唯一有知识分子色彩的年轻人,她尚未出场,金宇澄就让沪生在第叁章背诵了一节诗:

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

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残的花瓣散落着余馨,

与腐土发出郁热的气息。

这节诗是姝华的表哥(原作者是当时的地下诗人陈建华)所作,弥漫着波德莱尔的气息。也就是说,姝华身上一开始就弥漫着诗性气质,相对于其他年轻人,更成熟、敏感、忧郁。第伍章第叁节写沪生给小毛过生日,其中一个核心事件是姝华和小毛见面。小毛这个人物比姝华、阿宝等人更贴近市井,偏偏爱抄古诗词,爱旧书,使得他和姝华有了订交的可能。他给姝华带来一本民国版的繁体字旧书——闻一多编《现代诗钞》,翻开来就是穆旦的《诗八首》之四: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这首诗在小说中引了一遍,还不过瘾,作者在跋语中又引了一遍,可见他对这首诗很看重。写作《繁花》,就是在为“未生即死的言语”定型;阅读《繁花》,便是在“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中游弋。穆旦的诗,有着广阔的解释空间,和言语的世界有关,也和现实有关,和六十年代年轻人的悲欣有关,甚至是超越时代的。每一代人,都被“言语”窒息,又在黑暗中渴慕着“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一切欢乐与悲伤都会过去,似乎只有言语是永恒的。

接着穆旦的诗歌,是拉马尔丁《和声集》插图中的诗句:“教堂立柱光线下,死后少女安详,百合开放在棺柩旁。”看到这一句,姝华“立刻捧书于胸,意识到夸张,冷静放回去”。写到这里,作者笃悠悠地添上一句:“南昌路有爆米花声音,轰一响。”那句诗对姝华的震撼,应该比爆爆米花的那声轰响大得多,但金宇澄拒绝心理描写,也拒绝类比,在别人不肯放过的地方轻轻地放过了。这是他高明的地方。非要为姝华找一句花语,或许是“百合开放在棺柩旁”,而且是白色的百合。姝华是书中罕见的对时代和自身有觉知的女性,但是这种觉知是有限的;她觉知到的,是可怕的未成形的黑暗,是“言语”的幽灵,是看不见全貌的“混乱”。置身风暴之中,大多数人不认为那是风暴,就像大多数人置身愚蠢与残忍之中而不自知。姝华只是觉知到了某种恐怖的东西,但是她无处可逃,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像姝华这样相对脆弱而敏感的生命,面对命运的作弄,常常选择错误的方法与道路,比如她的婚姻与疯癫,某种程度上是混乱的结果,也是她的方法和道路。


 

金宇澄很少谈论姝华这个人物,却给了她舞台中心的位置。除了第伍章,第拾伍章也集中写姝华。去吉林务农之前的1967年,沪生和姝华一起去中山公园看上海最老的一棵百年法国梧桐树,姝华说古人看见乔松嘉木,“心脾困结,一时遣尽”,而她只是感到“浓阴恶雨”,感到那长达百年的荒凉。一周后,两人坐公交车,邀阿宝等人去长风公园,姝华还是说:“我觉得荒凉。”“上海,一副灰扑扑的荒凉。”华师大的校园,比殡仪馆还吓人,“有僵尸,有棺材,有赤佬”,有犬吠,仿佛一座即将倒塌的厄榭府。美丽的黄浦江上,漂浮着死尸,汽艇在拖死尸。这一个时刻,大概是许多人心灵史上的至暗时刻,才会显得如此荒凉而弥漫着腐烂气息,但是其他人都不如姝华对此体会深刻。在写给沪生的分手信中,姝华写道:

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花鸟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像叶芝诗里所讲,我已经“支离破碎,六神无主”,也是身口自足。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姝华似乎是唯一体会到“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的女性。同一章里的5室阿姨可以在肉体享受中寻找未知的希望,樊师傅在打磨精美绝伦的女性酮体中获得快乐,姝华显得如此特立独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快乐。沪生相对迟钝,并不能真正理解姝华,二人的分手不可避免。

姝华于小说中最具诗性,命运也最悲惨。第贰拾叁章她再次出场,已近疯癫,嘴里背诵的“波光如练,烛尽月沉”“沧浪亭畔,素有溺鬼”,出自《浮生六记》,“跌烂在平地的人!或没入怒涛的人!”等句出自法国飞行家环龙碑文,还有朱湘“葬我在荷花池内”的诗句,或许与复兴公园的荷花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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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华住在南昌公寓,李李住在南昌路。“李李”一名,或许得自英文lily一词,意为百合花。结合前文所引“百合开放在棺柩旁”的诗句,两人似有互文关系。不过姝华脆弱,李李坚韧。《繁花》中,唯有姝华具有诗性,面对坚硬的现实,无所措其手足;李李面对的则是新兴起的消费主义的大潮,游泳其中,左右逢源。然而李李是悲哀的,对世事的理解,与姝华相比不遑多让。

《繁花》的结构,具有复调性。它让我想起北岛的那首《乡音》:

我对着镜子说中文

一个公园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乐

冬天没有苍蝇

我悠闲地煮着咖啡

苍蝇不懂得什么是祖国

我加了点儿糖

祖国是一种乡音

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听见了我的恐惧

《乡音》有两个调式,奇数句写现实界,偶数句写词语界,二者既割裂,又对照,然后在结尾处两个调式融合在了一起。《繁花》的奇数章,以繁体的数目字标志章节,时间上对应的是六十、七十年代;偶数章用一般的数字表示,时间上对应的是九十年代。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二者化合出上海的历史和现实。但是奇数章的“阳”,似乎更具阴性,它们对应的阿宝等人的少年、青年时代弥漫着淡淡的哀愁和纯真,并不是积极进取的;偶数章的“阴”,反复描写出游和饭局,欲望一点点地展开,形成一幅欲望的画卷,弥漫着得意者的富足与无聊。简而言之,奇数章如《红楼梦》,属于少年人的世界,偶数章如《金瓶梅》,属于成年人的世界。阅读偶数章,让人深有同感的是无名氏的那句名言:“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唯有李李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期待和感受。


电视剧《繁花》中的李李,风华绝代,与A先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但是小说中的李李更丰满而迷人,第十八章集中写了她的故事,写了和阿宝的一夜情,几乎是偶数章中写得最好的。尾声部分,李李出家了。金宇澄写道:

现实也许更简洁,更是繁复。阿宝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篮血红的玫瑰,开得正盛。

玫瑰是李李的花语,还是百合、康乃馨是李李的花语?不知道。

小说如何结尾,是个难题。《金瓶梅》《红楼梦》都照搬了佛教的解释框架,因为在那个时代,睿智、多情如曹雪芹也找不到更好的出路,遁入空门几乎是唯一可以接受的方式。金宇澄也面临这样的难题。《繁花》越是到了快结束的时候,金宇澄越是惊慌,越不知道怎么收束。从二十八章开始,九十年代的欲望河流夺走了奇数章的音道,因为现实总是更野蛮、更嘈杂、更坚硬,更混乱而让人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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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以沪生、陶陶开篇,以阿宝结尾,用阿宝、沪生、小毛三个人的交往串起整个故事。这三个男人的出身不同,轨迹各异,却在特定的年代成为朋友。第伍章沪生给小毛做生日,有一段关于兄弟的议论:

小毛说,进门我就一吓,现在想想,真可以结拜金兰了。沪生说,啥。小毛说,蓓蒂喜欢香港彩色蜡烛,我喜欢古代样子,点三炷香,大家换了庚帖,就是异姓弟兄姊妹。烧饭阿姨说,如果桃园三结义,小毛算啥人呢,刘备,还是关公关老爷。小毛说,我只晓得以前,工人加入帮会最多,结拜兄弟姊妹最多,同乡同帮,最忠诚。


 

阿宝说,诸葛亮跟张温,也算结拜弟兄。沪生说,隔辈结谊,董卓跟吕布,杨贵妃呢,是跟安禄山。姝华说,小毛诚心诚意,大家开这种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说,不写金兰簿,现在也是义兄义弟,义姊义妹。沪生扑哧一声笑。姝华说,哈克贝里·费恩,汤姆·索亚,真正的结拜弟兄。

三个男人的友情,不具有桃园结义的传奇性,仅仅是混乱中真实的、世俗的、感人的一段情谊。金宇澄在一个访谈里说:“所谓市井,自身会形成的一种态度,是《繁花》强调的地方。无论政治怎么变幻,就好比无论海面上,风浪怎样,市井是接近水底泥沙的部分,他们的波动和生态,跟海面是不同的。”《繁花》的市井气,在小毛及其所交往的女性身上表现得最充分,代表人物是银凤和春香。

从根柢里来说,《繁花》是关于女人的小说。“繁花”二字,让你想起什么?是《海上花列传》的“花”,还是《上海滩》里的程程、《长恨歌》里的王琦瑶?都不是。它是关于蓓蒂的,关于姝华的,关于李李、汪小姐、玲子、小琴的,关于银凤和春香的;既有不亵不笑的软玉温香,也有未成熟的悠长的哀伤。“接近水底泥沙的部分”,其实就是比较原始、素朴的“食色,性也”。与偶数章所写的梅瑞、汪小姐、林太、苏安等女性相比,银凤和春香更具一种动人的、原始的热与力,与阿宝有交集的5室阿姨也是如此,——她们是禁锢年代里的市井之花,她们的故事比起雪芝、兰兰等人要更精彩。尤其是第贰拾叁章写春香之死,令人泪目。第十二章借葛老师之口,再次引用了《伊势物语》里的俳句。男人诗云:

此地河名染,渡河必染身。我今来此地,染作色情人。

帘中女子答道:

河水虽名染,染衣不染心。君心原已染,莫怪染河深。

葛老师的引文稍有差异。男人的诗意,是把自身色情归因于当地的染河,女子则驳斥了他。一个人的清白心,被世俗污染殆尽,固然可以怨恨世道,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个人自动放弃了它。《繁花》中的“色情人”,哪一个不是如此呢?让人稍感安慰的,是阿宝、沪生、小毛还不同程度地保有着清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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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少人大学一毕业就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了,就可以有所谓的知识分子立场了,或者完全看不上其他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这个概念被滥用、注水太多了,尤其含混不清。写于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初的《繁花》,抛弃掉那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是可以理解的。《繁花》成功的地方,就是金宇澄调低了作者的位置和声音,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常常“不响”,置身于边缘,不评判,不说教,不赞美,不贬低,混混沌沌。对小说家来说,生活先于知识,高于知识。可是,金宇澄真的“不响”吗?

印邮票,是要留下花木的身姿、神韵;写小说,是要留下人的身姿、神韵,二者有相似性。金宇澄是花卉邮票印制者,一段故事,一个女性,好比一枚邮票。《繁花》的小说和电视剧都运用了邮票元素,不是偶然的。历史上的小说,比如《红楼梦》《海上花列传》,不也像一本群芳邮票簿吗?《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众人各抽花签,借花写每个人的命运,是着名的片段。《海上花列传》开篇写花也怜侬的梦境,先解释花海二字:“看官须知道,‘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是另一个有名的例子。《繁花》里的诸多女性,不管生活于哪个年代,自然也是锦簇纷纭的一片花海。只是金宇澄并没有将《繁花》中的女性与花一一对应,而是笼统地来写她们的命运。花也怜侬说有些花漂浮在海面上,没有根蒂,被海水冲击着,只好随波逐流,甚至被一些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类的东西“狼藉蹂躏”,只有“夭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者,方能为“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繁花》对海上女性的描写,乃是古典小说延长线上的一个新坐标。金宇澄并非真的“不响”,已通过引诗和叙事给出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