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5日，白俄罗斯明斯克，全国议会下院选举投票日，街道上有不少竞选横幅。
当地时间2月25日，白俄罗斯举行国民会议代表院（议会下院）和地方委员会选举。此次选举被外界视为该国政坛经历危机后的一次重要“抗压测试”，但比选举本身更重磅的消息，无疑是现任总统卢卡申科公开确认，计划作为候选人参加2025年总统选举——这将是他第七次参选总统。

自1994年担任总统以来，卢卡申科始终面对来自西方世界的制裁，以及国内持续不断的反对声量。与此同时，他与俄总统普京的微妙关系、俄白联盟国家一波三折的一体化进程同样是国际社会密切关注的风向标。历经30年，白俄罗斯国内似乎无人能挑战他的权力和地位。但明年的总统大选，或许是新一轮“抗压测试”的开始。

“反对派越用力，我越可能连任”

作为2020年白俄罗斯爆发大规模骚乱以来的首次选举（自然也是乌克兰危机以来该国首次选举），2月25日当天的投票引起外界关注，即便选举结果毫无悬念：

在该国合法注册的四个政党和无党籍参选人中，2007年成立、以支持卢卡申科为核心思想的白俄罗斯党拿下近半议席，其余三党（共和国劳动与正义党、白俄罗斯共产党、自由民主党）也被视为事实上的亲卢卡申科政党。

同样不出意料的，还有白反对派人士与西方世界对此次选举的不认可。白政府拒绝邀请欧安组织（OSCE）观察员赴白监督选举，而后者自1995年起便不承认白国内存在“自由与公正的选举”。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马修·米勒更将此次选举视为一场“骗局”。

至于目前居住在立陶宛的白反对派代表人物斯韦特兰娜·季哈诺夫斯卡娅（一年前因“叛国罪”被白法院缺席判决15年监禁），从一开始便以视频声明的方式呼吁抵制这一“毫无意义的闹剧”，因为选票上所有候选人都是“不能带来真正改变的傀儡”。

卢卡申科则在2月20日会见白俄罗斯高级执法官员时说，西方国家利用“新的导火索来破坏社会稳定”，试图在本月的议会和地方选举期间煽动抗议活动，以破坏他的统治。


◆2月20日，卢卡申科在明斯克发表讲话。
然而不同于2020年，此次选举之后白境内并未出现明显的骚乱，整个选举在波澜不惊中结束。让外界颇为震撼的，是当日卢卡申科在投票站发出的参选“宣言”：“告诉他们我将要参加（2025年总统）选举……（反对派）越是用力尝试，我竞选连任的可能性就越大。别担心，我们将为了白俄罗斯做一切必要的事情。”


◆2月25日，卢卡申科在一处投票站宣布，计划作为候选人参加2025年总统选举。
强势宣示第七次参选后，他意有所指地说：“没有人、没有哪个负责任的总统会抛弃跟随他战斗的人民。”由于以季哈诺夫斯卡娅为代表的反对派人物均流亡海外，此言颇具暗讽的意味。

季哈诺夫斯卡娅自然对此不屑一顾。她在社交媒体“X”上做出回应称：“卢卡申科说他将再次竞选总统？得了吧。给你自己加冕就好了。反正没人会上当了。”

四年前的2020年5月，卢卡申科宣布竞选连任，引发该国史上最大规模的反政府抗议示威活动。投票结果出炉后，这场全国性示威活动进入高潮。在此期间，以美国、英国、欧盟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均拒绝承认卢卡申科为当选总统；季哈诺夫斯卡娅则选择前往立陶宛，组建了“团结过渡内阁”，将自己定义为“民主白俄罗斯的临时领导人”。


◆白俄罗斯反对派代表人物季哈诺夫斯卡娅。
不过，为时10个月的抗议示威终究消弭，卢卡申科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开启第六个总统任期。反对派“旗帜人物”的离境，客观上为他进一步巩固权力扫除了障碍。2020年-2021年的骚乱与政治危机之后，该国推出一系列政策与法案，成为该国政治生态再度转向的体现。


◆2020年白俄罗斯总统选举期间，首都明斯克的一个抗议活动现场。
尽管遭到质疑，卢卡申科依然在2021年5月签署了《关于保护主权与宪法秩序》的总统令，规定在总统因故不能履行职责的情况下，白俄罗斯将即刻实施戒严令，总统职权将移交白安全委员会实施，并由安全委员会组织新一届总统选举。

由于安全委员会成员被视为卢卡申科最可靠的亲信，批评者认为此举是为了确保其小儿子尼古拉·卢卡申科在紧急情况下能继任总统，从而堵住反对派人士掌权的机会。

2022年2月27日，白俄罗斯举行关于修改宪法的全民公投。根据白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结果，超过680万名白俄罗斯公民参与投票，其中65.16%的公民投出赞成票，决议获得通过。

宪法修正案明确了白俄罗斯全国人民大会是白人民政权最高代表机构，拥有确定内政外交基本方向、批准国家经济发展规划、审议选举合法性、罢免总统、实行紧急状态和戒严状态以及提议修改宪法和举行全民公投等权力。宪法修正案还对总统任期加以限制，即连任不得超过两届，每届任期为5年。

此外，宪法修正案还删除了“无核”和“中立”条款，取而代之的是“避免在本国领土上发生侵略他国行为”的承诺，以及“若局势紧张，总统可以要求议会考虑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派遣军队及相关人员，以维护集体安全”的提议。在俄乌交战的背景下，这一做法引发西方媒体担忧。路透社认为，新宪法让在白俄罗斯领土部署核武器成为可能，这是自苏联解体后该国放弃核武器以来的首次。

今年1月，卢卡申科签署《总统法》修正案，再度明确卸任总统无需为其任内行为负责，并将成为国民会议共和国院（议会上院）终身代表，本人及家属享有终身司法豁免权、国家保护以及医疗、人寿、健康保险。同样明确的，还有针对总统参选人的资格限制——在白国内永久居住至少20年、从未拥有外国居留许可或国籍，这意味着如季哈诺夫斯卡娅这般定居海外的反对派人士，实际上失去了参选资格。

尽管宪法修正案对总统任期做出限制，但该规定自下一任总统才开始实行，因此理论上卢卡申科最多可连选连任至2035年，届时他将81岁。该国一名大学生谈及自己支持卢卡申科的理由在于，只有他有足够的权威和能力来维持国家和平，而这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民众的心态。

“团结俄罗斯，可以抵抗任何敌人”

“我们将永远与俄罗斯团结……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抵抗任何敌人。我不想再谈论我们将如何抵抗，因为当今世界崇尚武力，他们只明白武力。”在投票站宣布参选的同时，卢卡申科以坚定的语气就俄白两国关系表态。


◆2022年俄白联合军演期间，军车在白俄罗斯境内穿行。
俄白两国名义上为联盟国家，但在卢卡申科任内，无论是两国关系还是他与普京的私人关系都十分微妙。虽然和普京一样，卢卡申科对苏联时代充满怀念之情，并且也喜爱打冰球。

1990年代，卢卡申科与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共同设计、开启了俄白联盟国家的进程，但后来叶利钦嗜酒成瘾、健康状况糟糕，让卢卡申科一度设想自己未来能同时领导两国。然而，当年龄相仿的普京接掌克里姆林宫，打破了卢卡申科的念想，也改变了两国关系看似“线性上升”的走向。

普京希望实质性推进两国联盟，要么成为一个统一的联邦制国家（相当于让白俄罗斯加入俄罗斯），要么类似欧盟模式形成超国家联盟实体。但彼时，失望的卢卡申科无意进一步整合，联盟国家进程停滞多年。

当然，俄罗斯也意识到完全“合二为一”太过昂贵，从务实角度出发希望减轻来自白方的经济负担，同时又能掌控白境内的能源运输设施。经济诉求的矛盾，成为两国摩擦的主因。

土耳其在2021年10月正式向美国申请这份订单，一直被搁置。美国还同意土耳其重返F-35战斗机联盟，只需把购自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处理掉，其实就是给乌克兰。

2010年以来，俄白关系不乏紧张时刻。2010年白俄罗斯举行总统选举期间，俄媒对卢卡申科发起一系列抨击，俄国营电视台NTV在当年7月播放了名为《教父》的系列纪录片，集中介绍卢卡申科执政期间那些非正常消失的反对派领袖、商人、记者，因而被他斥责为“肮脏的宣传”。

始于2014年的俄乌冲突和乌克兰危机，更令“夹在三明治中间”的卢卡申科直面复杂局面。克里米亚和乌东局势突变之初，卢卡申科一度大力强调白俄罗斯的主体性和身份认同，并鼓励国民使用白俄罗斯语。他还头一次用白俄罗斯语（而非白民众最常用的俄语）做了演讲：“我们不是俄罗斯人——我们是白俄罗斯人。”

2020年是两国关系充满戏剧性的一年。同年1月24日，卢卡申科在视察东部地区一家造纸厂时突然对普京开火，指责后者试图吞并白俄罗斯：“我们有自己的国家，我们主权独立……我不能背叛你们、消灭白俄罗斯，哪怕是落入兄弟的俄罗斯之手也不行。”作为回应，俄罗斯迅速削减了对白的经济补贴。

7月29日，白护法机关在首都明斯克逮捕了33名来自瓦格纳集团的俄罗斯籍武装人员，进一步加剧双边紧张关系。卢卡申科以此为据，指责俄罗斯企图利用瓦格纳集团派出200名武装人员潜入白境内，在白总统竞选期间破坏局势、影响选举走向。

事实证明，这是俄白关系触底反弹前的最低谷。10天后的总统选举引发前所未有的抗议示威，卢卡申科迅速向普京示好，并于9月14日前往索契登门拜访，争取到俄罗斯15亿美元的贷款。同一时间，两国“斯拉夫兄弟情2020”联合军演正式开启。如今的卢卡申科，面临白反对派和西方世界力度罕见的“夹击”，显然承担不起失去俄罗斯这个传统盟友的代价。

一度因“欧亚经济联盟”而失去关注的俄白联盟国家也突破了停滞状态。2021年11月4日，卢卡申科和普京在联盟国家最高国务委员会视频会议上签署落实联盟国家一体化法令，批准涉及两国28个行业的一体化计划。


◆2024年1月29日，俄罗斯与白俄罗斯联盟国家最高国务委员会会议在圣彼得堡召开，普京和卢卡申科共同出席会议。
今年1月29日，卢卡申科与普京在圣彼得堡共同见证联盟国家一体化新三年期法令续签，覆盖工业、农业、能源、物流、信息领域的互动，以及科技、基建、文化艺术、媒体等多个领域推动联盟国家发展。

俄智库圣彼得堡政治基金会主席米哈伊尔·维诺格拉多夫指出：“卢卡申科在公众面前表现强硬，但试图在普京面前示弱。”

不过，乌克兰危机让他得以在外交上变得更加主动。无论是2014年顿巴斯冲突后的《明斯克协议》，还是2022年俄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初期的俄乌谈判，卢卡申科都利用白俄罗斯的特殊位置发挥了“主场外交”作用。


◆2022年10月，卢卡申科接受美国NBC电视台采访，警告说不要把普京逼到墙角，越过其“红线”将是个错误。
去年6月底震惊世界的“瓦格纳兵变”发生后，卢卡申科再度扮演调解人的角色，接待了瓦格纳创始人普里戈任和其他武装成员，还不吝宣扬自己“维持和平”的作用。德国不莱梅大学学者尼古拉·米特罗欣评价说，卢卡申科会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前苏联国家的其他领导人证明，自己“仍是一个狡猾的中间人，可以解决或者至少能减少尖锐的冲突”。


◆2023年6月9日，俄总统普京在俄罗斯索契的住宅会见卢卡申科。两周以后，卢卡申科调停了瓦格纳集团的一场兵变。
俄乌战事爆发以来，白俄罗斯成为西方制裁的连带对象。卢卡申科一方面让俄军及其战术核武器进驻该国，另一方面避免本国武装力量直接介入战争，与乌克兰保持最低限度的外交关系。协助转移、接收俄军控制地区的乌克兰儿童，则是西方媒体对卢卡申科的另一项指责。

至少到明年总统大选期间，继续向俄罗斯靠拢乃形势所趋，对此卢卡申科并无更好选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卢卡申科时代俄白关系的微妙与复杂仍会继续，他的对俄政策将随着地区局势的变数加以调整。团结俄罗斯，远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


◆2023年5月9日，卢卡申科前往莫斯科参加俄罗斯“胜利日”阅兵活动，状态不佳。此后他多日未露面，一度传健康亮红灯。
“抗压测试”背后：如何应对西方制裁？

美欧的经济制裁，给卢卡申科带来沉重压力。白经济高度依赖国有企业、计划色彩浓厚、产业结构单一，而且高度依赖俄罗斯经济和外部市场，公共债务占到国民生产总值（GDP）超四成。当俄罗斯经济遭受一轮又一轮制裁的冲击时，白俄罗斯无疑也会受到最直接的影响。


◆2011年至2028年白俄罗斯公共债务占比趋势，来源：Statista
白俄罗斯的进出口贸易伙伴中，欧盟的重要性仅次于俄罗斯，而前者对该国的制裁精准瞄准其最依赖的出口产业（如钾盐）。总部位于波兰的白独立智库“新思想中心”发布报告指出，西方国家的制裁不仅影响了依赖外贸的各类企业，尤其冲击着产业结构单一、高度依赖被制裁企业就业的城市居民，对白国家财政和必要的地区补贴构成显著压力。

当然，卢卡申科政府已经“习惯”了多年来的西方制裁，并始终运用各类政策杠杆将其负面效应最小化。“新思想中心”发现，白中央政府在利用有限的调控资源和手段，支持可能受影响的特定地区与企业，并设立“财务缓冲地带”，以规避最坏风险。对于与西方国家贸易关系并不密切的白企业，政府会确保其远离制裁影响。

加强与俄罗斯乃至欧亚经济联盟各国的联系，是现阶段卢卡申科应对制裁最直接的途径。在续签落实联盟国家一体化法令的仪式现场，卢卡申科称，2023年俄白商品和服务贸易总额达到约540亿美元，创下历史新高。

在欧亚经济联盟框架内，白政府尤为强调货物与服务自由流动。去年12月25日欧亚经济联盟国家领导人签署的经济发展宣言，以及包括白俄罗斯在内的五个成员国与伊朗签署的双边全面自贸协定，可视为卢卡申科在西方制裁背景下的同步行动。

据欧盟最新统计，目前该组织累计制裁了白俄罗斯的37家实体和233名个人。2月26日欧盟宣布将对白制裁延长一年至2025年2月28日，表明来自外部的“抗压测试”仍是进行时。

与之相互作用、共同指向卢卡申科的，是随时可能“死灰复燃”的国内反对派力量。卢卡申科曾说过，“专制的领导风格是我的特点，我从来没否认过。需要控制住国家，主要任务是不要毁了人民的生活。”为了让此次议会选举“平稳进行”，他专门下令执法部门——包括白俄罗斯国家安全委员会（克格勃）等机构派人带枪巡逻、对任何可能的抗议活动严阵以待。

不过，白俄罗斯民众对于卢卡申科的情感，不能简单地用“非黑即白”加以判断。仅对西方制裁而言，该国内部对此呈现出高度分化的态度：以首都明斯克为代表、受制裁影响较小的大城市更加支持有针对性的制裁，但不接受影响国家宏观经济的限制性措施，就连反政府抗议的支持者也不希望受到针对白俄罗斯工业发展的经济制裁。

这些人甚至认为，经济制裁除了重创白国民经济、影响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外，并不能换来所谓“释放政治犯”的效果。与此同时，卢卡申科所强调的俄白边界附近部署有近3.2万北约军人，1000多辆装甲车辆，235架飞机和直升机，令不少民众优先考虑和平与安全感，而非政治上直接对抗政府。

经济民生与和平稳定是白俄罗斯民众的需求，也是长久以来针对卢卡申科的“抗压测试”。这位西方媒体口中“欧洲最后的独裁者”显然做好了2025年竞逐第七个任期的准备，但他是否准备好应对更多潜在变数与内外挑战，则有待时间检验。

（作者系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