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者写下这篇文字的过程中，始终对中国足球名宿郝海东的言行感到困惑。

6月4日，一段长达23分钟的“新中国联邦建国宣言”视频在互联网上流传，其中对中国共产党进行了激烈批评，并称要“参照西方民主法治体系和相应国际法……制定宪法，建立三权分立政体，‘一人一票’产生新政府”，并且“选举与弹劾制度并存”。在镜头前朗读这份宣言的人，正是很多中国人印象中与政治不搭边的郝海东。

尽管天安门母亲、香港维园烛光集会从来都处在中国大陆媒体“不报到、不评论、不炒作”的名单当中，但昔日的“亚洲第一前锋”在“六四”当天成为“反共先锋”，实在出人意料。“郝海东”一度登上新浪微博的热搜榜首，又很快在热搜榜上不见踪影。他的个人微博则被彻底封禁。中国大陆知名传统体育媒体《体坛周报》与知名体育网站“虎扑”都在第一时间发声明，称郝海东在海外公开发布颠覆政府和损害中国主权言论，将停止对郝海东的一切报道与讨论。

很多不明就里的中国网友四处打听“郝海东怎么了”，而那些知晓一鳞半爪信息的网友，大多只能欲言又止的表示“翻墙看看吧”。

防火墙外，来自欧洲和美国的不少媒体对郝海东的举动进行了报道，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维基百科上，“郝海东”词条的主体内容中一度出现一句“2020年6月4日，郝海东发表《新中国联邦》宣言”。但在6月4日下午16时左右，这句话悄然消失，“郝海东”词条又回到了之前的样貌。

在“六四”纪念日之际录制这样一份宣言，并在随后视频连线一档对中共抱有敌意的网络节目，对于宣言的内容做了更多“注释”以及更多对于中共体制的控诉，郝海东与这份宣言的其他发起者显然是提前做好了策划。

而从内容来看，流亡美国的中国富商郭文贵、美国白宫前战略顾问斯蒂芬?班农（Stephen Bannon）正是这份宣言背后的“大佬”。有德国媒体指出，郝海东似乎加入了郭文贵发起的“爆料革命”。报道还表示，郝海东当年的队友证实了宣言视频的真实性，并为此感到“震惊”。

只要在中国生活过二十年以上的人，很难不震惊。

毫不夸张地说，郝海东是一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上世纪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足球是中国大陆无可争辩的第一运动，郝海东作为中国足球的传奇人物，完全是风头无两，其在俱乐部层面“九年七夺冠”、中国顶级职业联赛总进球数第四、国家队总进球数历史第一等诸多纪录，是许多球迷今天仍在津津乐道的话题。中国国家足球队1997年在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上令人心碎的失利，以及2001年首次打入世界杯决赛圈（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次），都创造了巨大的“破圈”效应（世界杯出线与中国加入WTO、北京申奥成功被官方列为当年的三件大事），有关于足球的任何一条新闻都会牵动大众的目光。彼时正值郝海东职业生涯的巅峰期，国际公认的“亚洲第一前锋”几乎无时不刻处在聚光灯下。

即便退役多年，国际足联（FIFA）和亚洲冠军联赛都在今年5月9日从官方社交媒体账号上为他送上50岁生日祝福，足见他的影响力。


郝海东近期曾因为在微博上晒出自己在西班牙的豪宅而与网友打嘴仗。（新浪微博@郝海东）
同时，耿直敢言的性格也在郝海东的运动生涯中展露无遗，为此他曾得罪不少人。退役后的郝海东更是对中国足球的各种黑幕与弊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语中还时常带上对中国社会与体制的批判，人送外号“郝大炮”。有大陆媒体人曾调侃，只有报纸不敢登的，没有“郝大炮”不敢说的。

但再怎么“大炮”，郝海东此前的言论也只涉及批判，看不出他会站在政权对立面的端倪，哪怕今年以来他在社交媒体上频繁与网友互怼，还不时讨论一些“敏感话题”。

2020年2月16日，身在西班牙的郝海东在微博上发表了对《萨尔浒之战四百年祭》一文的读后感，没想到言语间“人间王朝定有兴衰”之类的感慨，被一些“杠精网友”看成是“影射中国、唱衰中国、冒犯中国”，双方就此开始在言语上你来我往。到5月2日，郝海东在微博上转发文章《寻找林昭》，“局部冲突”开始变成“全面战争”，郝海东把前来挑衅的网友称为“脑残、喷子、苍蝇和蛆”，回怼的网友则骂郝海东“恨国党、慕洋犬、文盲装公知、汉奸”。

换成一般的公众人物，如果黑粉太多，关闭评论甚至退出微博都是常见的选择，郝海东却与网友一直“战斗”到5月底，丝毫不见有停歇的迹象。大陆媒体多数选择帮郝海东说话，“如果微博上只剩一种声音，我们以后还有必要上网吗”。曾当过体育记者的易小荷等大陆媒体人，将郝海东看成是中国运动员中为数不多愿意读书、“会独立思考”的少数派，其在6月2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援引专栏作家叶克飞的话说，中国运动员“既三观正又懂表达，腰杆还直的人真没几个，郝海东叶钊颖这对夫妻算两个”。

不过截至本文发稿前，上述文章，以及陆媒近期对于郝海东的一些直接报道，均显示“已删除”。将郝海东妻子叶钊颖（前羽毛球世界冠军）和郝海东儿子作为主要报道对象的网页还能打开。

郝海东确实喜欢介入社会公共议题讨论，但还是很难预见到他会直接触碰政治，并且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站到政权的对立面，甚至亲身投入。

那份宣言中给出的所谓“新中国联邦宪法”，种种主张无外乎三权分立、民主普选等，比之刘晓波等人当年起草的《零八宪章》，更充满了对于“自由民主”的滤镜式想象。正在加速发生的“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早已让曾经的“历史终结论”失去说服力，如果说《零八宪章》在政治上的“幼稚病”与过度理想主义显而易见，那么郝海东在“比踢世界杯还要激动”的情绪中朗读的这份宣言，在理性上要更逊一筹，甚至带有儿戏化的倾向。

最不能让人理解的是郝海东的逻辑。他在以视频连线的方式出席一档名为“路德”的网络节目中，诉说了自己多年来的亲身体验过的各种“黑暗体制”，小到教练对运动员的控制、教练侵吞球员的工资奖金，大到他与薄熙来、王立军等人的接触（比如王立军在饭桌上表现出草菅人命的态度），乃至王健林、孙宏斌等商界大佬和一些当年的足协官员的轶事，某种程度算是用他自己的理解给这份宣言做了补充说明。

这些内容确实能说明中国在一些具体领域中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且有些问题不乏严重。但郝海东由这些例证推导出的结论，无论如何都像是从银河系跳到仙女座，恐怕中国老百姓中引车卖浆之流听到这样的说法都会疑惑的皱起眉头。


很难想象郝海东如何从一个敢说真话的批评者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异见者。（视觉中国）
郝海东的表现，更像是在一个可以常年畅游墙外互联网的环境里，被一些仇视中共的言论所洗脑，再加上本就对一些政治、历史等专业领域的问题秉持并不专业的思考，以至于自认为到了“作出历史关键选择的时刻”。他在视频节目中反复强调自己并不是因为生活过的不好而泄愤，甚至完全可以加入既得利益集团，现在这么做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新中国联邦成立那一天，我们不会在里面拿一分的利益”，颇有些曾经沙俄贵族解放农奴一般的骄傲感与使命感。但越是这样，越显出他与真正的“独立思考”背道而驰。

更何况，郝海东选择与郭文贵和班农为伍，令人叹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郭文贵一度在国际舆论场中“呼风唤雨”，他对媒体炒作的熟稔，对围观心理的通透，对舆论爆点的起落，都运用到了游刃有余的精妙地步。但这一切却并不能帮助他达到目的，形式的喧哗很难有效掩盖基础事实的贫乏。当他甚至不能证明其任何一个爆料的真实性时，围观者都必定会渐渐掉头不顾，“公信力”成为他的致命伤。

正是因为高估了自己的议价资本与议价能力，郭文贵在资产不断被调查、被冻结后，才在2018年底想出了联手班农这一招，似乎依然在“勇敢”地对抗中共，实际上不过是激烈的逃避而已。只是后来班农自己的命运，世人也都看在眼里。本以为是请来的救兵，却变成美国人眼中的“丧家之犬”，中国人眼中的“跳梁小丑”几乎在整个2019年陷入了沉寂。

而在世人大多看穿郭文贵伎俩的时候，郝海东却表示相信郭文贵口中的那些所谓“红墙秘辛”，理由仅仅是自己的经历“有相似的部分”。这种“相似”，说到底只是郝海东个人的一种感觉、一种想象。对于郭文贵与班农来说，“新中国联邦宣言”这样的东西，最好有一个“流量人物”前来站台，此时有“郝大炮”主动冲锋陷阵，已经一年多没什么人关注的郭文贵，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吧？

以上种种都不免让人陷入巨大的困惑：郝海东到底怎么了？

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政权都不缺乏异见者，只要没有触犯国家安全类法律的实质行为，现代社会更鼓励国家机器对异见者包容。只是郝海东，这个中国足球史上“名人堂级别”的人物，不少人眼中的“独立思考”代表，自己也自视为心系国家与天下，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站到中共政权的对立面——实事求是地讲，也是站到了大多数喜欢他的中国人的情感对立面，不得不说是他个人的荒诞剧，也让一代中国球迷的集体记忆蒙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