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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神和偶像一起战斗,阎建军法医1988年锦江饭店7.29命案亲历记

2024-01-14 17:05:03

1988年7月29日上午,上海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处接到锦江饭店保卫部门的报案:该饭店370房间发生一起命案,住在该房间内的日本商人小林康二(时年58岁,日本冈山县津山市人,来上海做空调设备生意)被杀害在屋内的床上。于是,“刑警803”们立即行动了起来,一辆辆警车冲出中山北一路803号的刑事侦查处驻地,前往位于茂名路上的锦江饭店。

老照片 锦江饭店正门

然而,只有一辆警车出发后却亮着警灯,拉着警报飞速往莘庄方向的锦江乐园方向而去,然后不多久,车载电台就响了起来:“喂喂,阎法医,你往哪里开?不是锦江乐园,是茂名路上的锦江饭店,记住是370房间!”

80年代的锦江饭店

在听到这句后,驾驶警车的刑侦处法医室时年37岁的年轻法医阎建军慌忙找了个路口调头,急速开往锦江饭店,心中不免懊恼,开会的时候师傅张泰运表示这次由自己单独出现场,以至于他兴奋到听错了目的地,将以为去锦江乐园而不是锦江饭店,这下在全队面前丢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多年之后,已经成为上海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刑技中心法医室主任的阎建军法医依然用自己年轻时候的这一“黑历史”来教育弟子们干法医一定要仔细仔细再仔细。

最终成为上海市公安局头号法医的阎建军(看白衬衫,看肩章)

当阎建军赶到锦江饭店时,大部队都已经到了,好在法医并不是最先进入现场的那一批人——按照规矩,首先是痕迹、拍照和录像先进现场,其次是法医进场对死者进行检查,最后才轮到刑侦人员进入。

此时,作为中心现场的370房间已经被封锁起来,在阎建军到达房门处的时候,痕迹、拍照和录像的工作还没完成,因此他也跟着众人等候在门外。趁这个时候,阎建军瞥了瞥房门:锁具完好,没有撬动迹象,把手上还挂着一块“请勿打扰”的硬板纸牌子。

“哟,小阎来啦。”一个声音打断了阎建军的思绪,他抬头一看,是与他多有交情的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副处长兼刑一队队长张声华,他是阎建军的好友,也是阎建军的偶像之一。这么重要的案子,作为刑侦处的二把手,张声华没有理由不在现场。“里头现在搞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进去了,小心着点。”

张声华

阎建军点点头,悄悄走进了370房间。这是一张标准二人间,靠窗的床非常干净整洁,一看就是没人睡过;而死者小林康二的尸体就脸朝下直挺挺地趴在靠门的那张床的正中部位,下身被一床棉被盖着,棉被上角像是被人掀开的样子,应该是发现尸体的服务员掀的。

上海公安博物馆内的小林康二案的介绍

由于死者是日本人,因此是否要对遗体进行尸检必须经过日方的同意,所以阎建军暂时无法对小林康二的遗体进行解剖检查,只能进行尸表检查。

阎建军首先摸了摸小林康二的颈项,触感冰凉,很显然他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至少有12个小时。死者的颈部有很多颜色很深的老年斑,但是他在一块老年斑下发现了一个很小的不易发现的出血点。此外,阎建军还在死者上嘴唇部位也发现了一个很小的不易发现的出血点,另外还发现假牙还戴在小林康二的嘴巴里。

这让阎建军对小林康二的死亡原因得出两种假设:第一、心脏病发作而死(小林康二的随身物品中有治疗心脏病的药物);第二、被人扼掐或者捂压窒息而死。

在客房的洗手间,阎建军发现两条白毛巾,这是锦江饭店方面提供给住客使用的,一天一换。有一条是湿的,显然是小林康二洗澡的时候使用过了,另一条还是干的。另外一个衣架上还挂着一双洗过但还没有晾干的袜子,这是小林康二的袜子,应该是自己把袜子洗了后晾起来的结果。不过,漱口杯和漱口杯里的牙刷是干燥的,说明小林康二遇害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刷牙。

此外,在小林康二双手的指甲缝里头,阎建军发现了一些人类皮肤组织的皮屑。

阎建军结束了尸表检查后从房里出来,对张声华说了他的看法:“这个小林康二虽然洗了澡洗了脸,但还没有睡。因为戴假牙的人一般在睡觉前会把假牙脱下,用牙刷刷一刷假牙,然后把假牙浸放在水杯里。他既然有能力洗澡,有能力洗袜子,说明他被害前很健康。那么在他自杀、他杀还是病死的死因判断上,我觉得他杀的可能性比较大。”

随后阎建军向张声华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复原?让现场复原?”

年轻的阎建军法医和时任刑侦处副处长的张声华在一起交谈

张声华随即叫来了报案的服务员,让她将现场还原到她刚刚进来发现时的样子。于是,女服务员将一条被子盖在小林康二的背上,被子的四个角都耷拉在床沿下,上面很平整,没有什么褶皱。此时小林康二的颈部和后脑勺处在被子的外面,上面还放着一只蓬松的枕头。

阎建军随即问女服务员:“是这样的吗?”

服务员回答:“是这样的。”

阎建军不放心,又加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记错?确定是这样的吗?”

服务员很肯定地点头回答:“我亲眼看见的,不会错,就是这样的,不会错的。”

阎建军想了片刻,对张声华说:“我有三点想法。第一,小林康二本人不会形成这个状态,他自己是做不到的;第二,小林康二身上有出血点,但当时他并不处在病危状态;第三,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可能性大。个人认为,是——”

“他杀,对吧?”张声华笑着说道。

阎建军点了点头。

这时,另外一个发现现场的服务员也从楼下赶了上来,她说:“7月28日19时左右,我看到小林康二在锦江食街散步,他是我们饭店的常客,每次来中国他都住我们饭店,所以我们服务员都认得他。19时30分左右,我看见他在370和381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踱来踱去。20时过后,走廊上就没见他人了,我估计他回房间了,就打电话到370房间。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没人接,后来总算有人接了。我问:‘您要洗的衣服已经熨烫好了,是不是现在就送过去?’接电话的人说:‘明天再说。’他说的不是日本话,而是很地道的普通话。”

“小林康二会讲普通话吗?”阎建军问。

“他会讲一些简单的普通话,但发音很不准,很容易听出来,我肯定那晚接电话的人不是小林康二。”女服务员回答道。

……

很快嫌疑对象就有了——时年38岁的原上海京剧院演员朱文博,因为在现场勘查时,侦查员们在靠窗的那张空床附近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本上海京剧院的工作证,上面的名字就是朱文博。经联系上海京剧院得知:朱文博的工作证已经作废了。因为他在1983年9月因为流氓行为被公安机关拘审了六个月,被释放后就被上海京剧院开除,同时他妻子也和他离了婚(想想那个时候可是严打时期,流氓罪上限是要吃花生米的)。

同时还了解到:1968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朱博文在上海京剧院当演员的时候是很有名的“跟头大王”,曾经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中出任角色。他可以在一只“方台面”上连续翻100个跟头,同事们都管他叫“小翻冠军”。

《智取威虎山》

《奇袭白虎团》

然而,在小有名气后,朱文博就“飘了”,开始不务正业,到处沾花惹草,最终在1983年“翻了车”,最后不仅被单位开除,又被老婆开除。此后朱文博成了一个小混混,先后做过塑料粒子倒卖和钢材倒卖(这两样东西都是当时的“行俏货”),但都因为他囊中没有本金,虽然他有“路道”,有上家有下家,却拿不出吃进钢材或塑料粒子的钱,穷困潦倒之下的朱文博开始借用自己翻跟头的“特长”偷鸡摸狗,并多次被公安机关收审,但因为每次盗窃金额都不大,所以没有让他“吃官司”。

7月30日,日本国驻上海领事馆照会上海外事部门,经日本外务省同意,同意上海市公安局的法医对小林康二的遗体进行解剖。于是,小林康二的遗体被拉到某殡仪馆,由阎建军亲自主刀对他的遗体进行尸检。

阎建军在切开小林康二颈部的皮肤,发现他的颈部下面果然有出血点,舌骨骨折,这就说明小林康二的死因系被人为扼掐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死者的胃部里还有面条、绿豆芽丝、土豆丁。经锦江饭店方面证实,这些是锦江饭店餐饮部在7月28日晚餐提供的菜单中的一部分。根据食物的消化程度看,小林康二的死亡时间应该在7月28日20时左右。

至此,小林康二的死因以及死亡时间都确定了,鉴于小林康二身上携带的大量日元也不见了,只剩下了一张1万日元的纸币,可以确定是被凶犯拿走了(不过,缝在小林康二内裤里的100万日元安然无恙),因此案件性质也确定为入室抢劫杀人案。

上海市公安局旧址

由于本案是上海自1949年解放以来外国人在上海被杀害的第一起案件,上海市上上下下都极为重视,上海市公安局当即成立了专案组,由局长李晓航亲自挂帅出任组长,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端木宏峪处长为副组长,对本案进行侦办。也就在这一天,阎建军见到了他心目中的大神——端木宏峪,没有直接见,而是隔着十好几个人远远看着。

时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的李晓航

端木宏峪和他一手缔造的“刑警803”

一番交谈后,端木宏峪拍板,立即把朱文博给带回来审。

朱文博倒是没有躲,当侦查员们在7月30日下午上门拿人的时候,朱文博就在家里,也没有抵抗,而是一脸笃定地束手就擒。然而,7月31日和8月1日两天审下来,警方一无所获。朱文博的精神好得很,被审了两个白天却始终没有露出半点疲惫之色,他始终大吵大闹,声称:“你们警察乱捉人,这是侵犯我的人权,我没有去过锦江饭店……”

不过,小林康二指甲缝里头的皮屑组织经过阎建军的检验,上面显示的血型和朱文博的血型是一致的。此外,阎建军还告诉张声华,朱文博的左手手臂上有一道逆向抓痕,他判断是和人发生搏斗的时候被人挠的,挠下来的那些“东西”应该就是小林康二指甲缝里的那些“东西”。这个结果交给张声华后,张声华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后的事情就和阎建军无关了,但由于张声华、谷在坤等人都和阎建军的关系非常好,因此阎建军作为“吃瓜群众”知道了后续——

8月1日早上,刑侦处重案队队长谷在坤从嘉定出差回来,刚回处里就被端木宏峪招了过去,要求谷在坤立即接手朱文博的审讯工作:“这家伙死不开口,交给你了,有问题去找张声华。”

谷在坤

经过一个白天的研究卷宗,谷在坤和张声华于21时在刑警803的地下室开始正式提审朱文博。上海刑侦系统的“三剑客”中的两个一起“伺候”朱文博,于是有了如下精彩的审讯对话记录——

朱文博(下面简称“朱”):“换人了嘛!”

谷在坤(下面简称“谷”):“认得我?”

朱:“不认得。”

谷:“为啥换人,你心里最清楚。”

朱:“我没啥事情。”

谷:“没啥事情我也不来了,你给我交代锦江饭店的事情。”

朱:“我没事情。”

谷:“你没事情?那你手上的抓痕怎么回事?”

朱:“蚊子咬的,我自己抓的。”

谷:“朋友,你拿我们当笨蛋(上海话叫戆嘟)是吧?你以为我们看不懂?挠痒都是顺着挠的,你这条抓痕是逆向抓痕,我从来没看到过挠痒是反着挠的。再讲一句给你听听,人家(指的是小林康二)指甲里头有你的东西。”

朱文博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谷(对张声华):“张处长,世界上血型有多少种?”

张声华(下面简称“张”):“A、B、AB、O型这四大类,可以细分出80多种。”

谷:“我们可以验出多少种?”

张:“40多种。”

谷:“朱文博,我们处长的话听到了?你的血型留在人家指甲缝里了。”

朱文博顿时不淡定了,额头上开始出汗,精神也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趾高气昂的。此时,刚审了两个小时。谷在坤表示:“大家肚皮饿了,先吃点心。”

三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三个人“唏哩呼噜”吃完后,审讯继续。

谷:“朱文博,你是唱京戏的,我们来个小品演一段。《三国》里有火烧赤壁。周瑜、诸葛亮、鲁肃共同演了一个‘火’字。现在,你演周瑜,我演诸葛亮,张处长演鲁肃,你我在手心里写两个字,看看对得拢对不拢。”

三国演义中周瑜和诸葛亮对“火”字

朱:“好的。”

结果,谷在坤的手心里写的是“杀人”两字,而朱文博手心里写的是“锦江”两字。当两人把手一摊,朱文博说:“我们两人对不拢,不一样嘛。”

谷(大笑):“对拢啦,在锦江杀人嘛!杀人在锦江嘛!怎么没对拢?朱文博,我不逼你交代,你自觉自愿。再说我们都是中国人,你自己考虑,要争取主动。人都是父母生养的,都有兄弟姐妹,生的权利既在你手里,也在我手里,我和你一起争取,但愿有一个最好的结局,但主要还在你自己身上。”

朱:“现在太晚了,明天再说怎么样?”

谷:“就现在!”

朱:“你一夜没睡,我也一夜没睡,还是先休息吧,我明天一定说。”

谷:“你说一条卡斯特香烟从哪里拿来的?”

卡斯特牌香烟

朱:“是我从吴江路买的。”

谷:“不错,吴江路是外烟市场,可是那里卖的外烟里头根本没有卡斯特,中国人对日本烟没有兴趣!”

朱文博又颤抖了一下。谷在坤抬手看看表,此时已经8月2日凌晨4时,于是说:“这次先审到这里,今晚9点我再审你。”

8月2日白天,通过狱侦,谷在坤和张声华获知朱文博在拘留室里怎么也睡不着,不断团团转,一副坐立不安状。

8月2日20时15分,朱文博再度被押到地下室,刚坐定还没等谷在坤开问,朱文博就哭丧着脸抢险开口:“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你们。老实讲,今天一整天我一直想逃跑,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我不想死。请你们原谅,我有个要求,如果我走了,我在升平街的房子给我十弟。”

谷:“你要逃是逃不脱的,就是逃过了初一,也逃不过十五;真的逃过了十五,还有三十。求生是人的本能,死中求生有个怎么求法的问题,一切看你表现。”

朱:“7月28日上午8时多点,我在锦江一条街碰到一个日本老头,无意中和他擦了一下。我问他住在哪里?他用手指了指锦江新南楼,说370房间。19时50分左右,我骑自行车到锦江饭店,把车子停在对面的文化俱乐部门口,然后到新南楼370房间去敲门。我想叫这个日本老头担保我去日本留学,顺便想兑换一点外汇。结果日本老头不肯,还把我朝外推。我想这老头怎么不讲道理,我们就吵了起来。他用脚踢我下身,我就把他掼到床上。他还要打我,我就捂他的嘴,后来他没声音了。我以为他昏过去了,就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突然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很怕,就马上离开了370房间,没想到日本老头死了。”

谷在坤认为朱文博只说了一部分实话,但没有完全说实话,只不过死无对证罢了。

因为根据调查走访,7月28日上午根本没有人在锦江饭店附近看到过朱文博,而小林康二那个时候也不在客房里,而是出去公干了。根据锦江饭店的保安说,7月28日19时30分左右他看到有个穿着汗衫和拖鞋的人走进饭店,由于正值盛夏,饭店里的客人也有不少是这种“清凉”的打扮,所以他们也就以为这人是饭店里的客人,就让他进去了,眼看着他进入锦江新南楼。随后他们辨认出这人的样貌和朱文博高度相似。而朱文博潜入锦江南楼时,小林康二刚好在370和381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散步。

因此,根据“刑警803”的案情刻画,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朱文博进入锦江新南楼后,漫无目的地到了三楼,趁小林康二在外走廊散步时,潜入了房门洞开的370房间。当小林康二返回370房间时,看到有陌生人闯入,于是大怒,要求朱文博离开。朱文博此时掏出自己作废的工作证企图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是在推搡和冲突中工作证被小林康二打掉了,落在靠窗的床附近,慌乱中朱文博生怕事情败露就用左手捂住小林康二的嘴,又用右手的虎口掐住小林康二的脖子,最终连掐带捂将小林康二杀害。正当他准备拿走工作证离开时,房内的电话响了起来,朱文博自称当时他心中慌极了,到电话里响了四声后才接了起来,说了句“明天再说”就挂了。然后他将小林康二的尸体抱上床,盖上了被子,然后将小林康二钱包里的日元胡乱卷走,又拿走了桌上的一条考斯特牌香烟,离开时把工作证忘在了现场。

在谷在坤和张声华的乘胜追击下,朱文博最终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和警方的刻画几乎完全一致。

然而,在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上,朱文博当庭翻供,表示自己是过失杀人,不是有意的:“由于我的过失行为,导致小林康二先生丧生。在此,我对他的亲属表示歉意和忏悔。这一不幸事件的发生,是由于小林康二不友好的话语而引起的。我是在小林康二用脚踢我下身开始进行反抗的,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我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不幸事件的发生而影响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

当谷在坤和张声华听到朱文博这段陈述后,心中哑然——自作孽不可活啊,这是自己把自己的活路全部给掐了。对此,他们只能放下助人情结,尊重祝福了。

最终,朱文博在1989年3月因抢劫杀人罪被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并在1989年4月底从上海提篮桥监狱被押上囚车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上海市提篮桥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