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武当然没有兴趣玩躲猫猫的游戏。他离开一分区，是因为要参加晋察冀分局高级干部会议，进行军区整风，接受中央对晋察冀分区的会议指示；由于要接收中央精神，能带的干部当然都得带上，所以留下彭澎主持大局。问题是，这个会开得很长，足足开了八十多天，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有表扬有批评，到了后面，程子华主持下的众多党政干部们，看到聂荣臻不在，索性一齐开炮，把聂老总批得一钱不值。

聂荣臻不在，政治系统就是程子华当家，等肖克去延安了，他就成了晋察冀中央分局代理书记、晋察冀军区代理司令、代理政委。程代司令的军事才能其实没话说，最后两年紧艰难的光阴里，他应付大扫荡、大反攻，加上军区改革，全都办得行云流水；要命的是这位仁兄本事极大，问题也是极大，底子是相当的黑。当年在四方面军肃反，他就是一马当先；后来随红二十五军到达陕北，又对自己人大开杀戒，差点把刘志丹、习仲勋等人都干掉，平西宋时轮支队的红二十八军，就是从逃散的红二十六军官兵中组建的；到了抗战时分，他深入敌后到冀中军区当政委，立马发生了一系列冤案，包括熊大缜、李晓初及河北游击军领导人等，都跟他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彭真出手相救、加上贺龙率主力来帮忙稳定局势，真不敢想象他能捅出多大漏子来。

其实如果不害自己人，凭着资历和战功，程子华是很有一番前途的。三九年中共北方分局成立的时候，排名是彭真（书记）、关向应、聂荣臻、程子华；换句话说，程政委的职场起点，比贺龙跟肖克还要高许多。问题是，程代政委仿佛天生有反骨一样，他当领导的时候，确实经常战功显赫，但也总要跟着一大堆冤假错案，而且都是载入军史党史、冤得骇人听闻、影响极度恶劣的那种；如今聂荣臻去延安了，程子华立马又把聂老总架到火炉上烤。

在后来的解放战争里，晋察冀有的人包括程子华在内，拚死要往冀东、东北跑，坚决不在聂荣臻手下干活，其实有些原因，实在不好细说。

而在四四年的整风运动中，晋察冀分局把会开到那种地步，作为聂荣臻山头的老铁，杨成武自然不敢再呆下去了。很明显，再往下开的话，大伙就要集中火力批斗他，于是杨司令赶紧宣布，自己地盘里的整风运动十分重要，必须回家主持大局，趁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带着工作班子又溜回了一分区。

杨成武实在是个有智慧的人。他十分明白，很多人可以共患难，但是经不起相互猜疑攻击的诱惑，往往在和平时期，陷进相互绞杀的怪圈里。所以回到一分区后，他立刻找到彭澎，仔细读了每一份干部的发言纪要，然后纠正运动风气：“我们被鬼子为难，就够多的了，不要再做自己人为难自己人的事；整风嘛，学习一下，提高认识，就可以了，还要什么？从自己人当中再揪出些坏人来？”

这个讲话可谓十分明智，避免了一分区的内部自残，大家的主要轰击目标只是徐德操。这也难怪，徐参座平时毛病太多，去年就在挨批，到今年虽然扫荡结束了，旧帐还得接着算。不久后，被批得狗血喷头的徐德操拿到一个名额，被赶去延安开会，算是礼送出境。

徐德操可以说是活该，但不幸的是，仍然有其他人在运动里受伤了。

慈家台整风，最难受的莫过于组织科干事李振军，因为杨成武对他有意见。

李振军得罪杨成武，倒不是什么私人恩怨，而是他先前在一分区的时候，前往冀中抗三团，正好碰上五一大扫荡，奉命（注意这两个字）掩埋枪支、化装成便衣突围。结果被俘，押到战俘营，再送到东北做苦力；四三年从辽宁阜新煤矿暴动，他千辛万苦逃回一分区，见到杨浩时抱头痛哭，很长时间都劝不停。

从鬼子刺刀下生还，又从东北一路逃回来，可以算得上万幸了，可是杨成武却非常窝火。在他看来，八路军就得打鬼子，掩埋军装武器，那是战场叛逃的性质，绝对应该枪毙才对。可怜的李振军不管怎么解释，都无法平息杨成武的怒火，终于在整风运动里，又被人揪出了辫子。

李振军的压力很大。不少一分区的干部，被俘时都拒绝听从日军吩咐，结果当场被杀，他却是一直遵从鬼子命令，这才活着逃出来的。

作为战俘，在非原则的事情上听从吩咐，本来没有什么。可是在前面那些“烈士”的照映下，他不仅没有死，还被逼着给日本人挖煤，就显得非常落后了。

因为杨成武不肯原谅，李振军的审查终于没能过关，直到几个月后才解决。表面上，是因为杨成武调离了一分区；更深层的原因，却是杨成武前往冀中时，亲眼看到了冀中敌情的复杂，绝非一分区可比，在这种情况下，对所谓“叛变”的定义也就悄然起了变化，不再耿耿于怀了。

其实细说起来，李振军虽然地位不高，后台却着实不小，杨成武如果真的想把他往死里整，多半自己会死得很难看：他老爹是清朝秀才，三七年国共合作时，老人家亲自找了同榜的同学，把儿子托付给他去延安，后来又介绍入党。

带李振军入党的人，叫徐特立，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毛泽东的老师。

别人都是山沟里拉出来革命的，李干事却是徐特立专门向毛泽东推荐的，从抗大到晋察冀分校，高层都知道这层关系，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一路绿灯。杨成武再怎么牛，说到底不过算个地方干部，好在他没有存害人之心，否则乱扣帽子闹到延安去，肯定要落个灰头土脸。

这次被捕，直接改变了李振军的人生。他本来有个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听说他死了，悲痛之余跟他上司龙道权走到了一起。李振军同龙道权平时关系就好，此时又从鬼门关回来，对这种事情十分坦然，后来两家关系极好，还结成了亲家，也算是一桩好事。

李振军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对解放军的影响却非同小可。这位仁兄的政治宣传工作十分出色，在后来的岁月里，先后发现了董存瑞、郭俊卿、欧阳海等宣传典型，对全国、全军的思想工作做出了杰出贡献；文革后还同贺龙的女儿贺捷生结婚，并当上了武装警察部队政委这一高级职务。虽然没有正式授衔，但是按级别算，也应该是堂堂上将，不比杨成武低。

在后来的岁月里，李振军不怎么认同一分区的老战友，让人颇有微词。但是如果了解他当年九死一生后累遭排挤的经历，应该不会太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