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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鸡娃,不佛系,丰子恺是如何教孩子背下上千首古诗词的?

2022-12-11 17:05:04





宋菲君如今已经80岁了,但聊天时引用古诗词依然信手拈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首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是宋菲君五年级时跟外公丰子恺游南京时,一边游玩,一边念的诗。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一直记到今天。

小学四五年级,宋菲君便开始跟着外公丰子恺学诗词。那时,他每周去外婆家,外公先让他背《周学》的古文诗词,再教新课。诗词一般每周教二十首左右,古文学一篇,由外公亲授,取材很广,包括《诗经》《苏批孟子》《古文观止》《古诗十九首》《古唐诗合解》《白香词谱笺》等等。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宋菲君学了几百首到一千首诗词。其中包括母亲教他的以及后来他自己学的。

62年后,在北京的家中,宋菲君将那本泛黄的《古诗词合解》从书柜里抽出来。书的内页中,丰子恺用铅笔标记的教课时间依旧清晰可见。

丰子恺的几位儿女都跟着他学诗词,听他讲故事,即便在抗战途中,丰子恺都设法为孩子们“补课”,抗战胜利后,他的外孙也跟着他学。这些课俗称“课儿”。

1922年,从日本归来后的丰子恺。( fotoe 图)

丰子恺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他一面讲,一面绘示意图。“讲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就画一位女子跪地,周围是持戟的武士;讲到‘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外公随手画了一位配饰叮咚、飘然而至的女子。”

在《丰子恺家塾课——外公教我学诗词》中,宋菲君通过一段诗词、一幅漫画、一则故事,记录了和外公丰子恺学诗词的日子,“外公又常常给我们讲诗人词课的逸闻轶事。例如讲到辛弃疾的《贺新郎》‘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就和我们议论荆轲刺秦王、燕太子丹和高渐离易水送别壮士……”


在这个家庭“生存”,

必须会很多诗词

“不会很多诗词,没办法在这个家中‘活下去’。”宋菲君开玩笑说。此话不假,不会诗词,在丰子恺家无法参与游戏,生活少了许多趣味。

丰家人常玩“猜诗词”的游戏。有一次他们全家去城隍庙玩,点完菜,趁着空闲,游戏便开始了。宋菲君记得,那次游戏,他们先让大舅丰华瞻出去,大家商量了一下,出的是诗句“九里山前作战场”。大舅进来,选7个人,随机问7个问题。第一个人在回答时,必须将“九”包含在句子里,第二个人的回答必须有“里”字,以此类推,且不许“答非所问”。


丰子恺夫妇与五个子女,1946 重庆。前排左起徐力民(妻)、幼子丰新枚、丰子恺后排左起 幼女丰一吟、长子丰华瞻、长女丰陈宝、次子丰元草。(丰羽供图)

宋菲君是第一位答题人,他想了半天才回答。丰华瞻听了他的回答,琢磨其中哪个字出现得比较牵强。等到第三个人回答完,丰华瞻马上说:“九里山前作战场。”

大家一边参加游戏,一边欣赏了古诗词。当然,玩这个游戏需要一张门票,那就是必须熟悉相当多的诗词。

丰家的“览胜图”也很有意思。这是一种类似飞行棋的游戏。由六人轮流掷骰子玩儿,六人各代表词客、羽士(即道士)、剑侠、美人、渔夫、淄衣(即和尚)。从劳劳亭出发,一直走到长安市,每人轮流掷骰子,掷到几,就走几步。每到一处都有地名的典故。大家一面玩,一面交流游戏背后的典故和诗词。

丰子恺在《世上如侬有几人》中写道:“游戏是儿童的职务,玩具是游戏的工具。在大人们看来以为‘玩具已耳’,但儿童视玩具,与木工视斧斤,商人视算盘,画家视画箱,音乐家视乐器同样重大。一个家庭里,为大人的设备已经很多了;为儿童设备一点玩具,原非分外的要求。”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丰子恺是现代漫画事业的先驱。他非常善于将生活所见和古诗文相结合。他的画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丰子恺曾解释说:“画中有诗,其实可以认为是中国画的一般的特色,中国画因为有‘诗趣’‘诗意’,一切便协调起来,生动起来。”

丰子恺对诗词的喜爱,甚至超过了画画。他曾说过,当他离开人世之际,最舍不得放下的就是诗词。


(丰羽供图)

在《世上如侬有几人》中,丰子恺写道,他从小喜欢读诗词,只是读而不作。他觉得古人诗词,全篇都可爱的极少。他所爱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或其一句。这一句他咏之不足,往往把它抄写在小纸条上,粘在座右,随时欣赏。有时,眼前会现出一个幻象,若隐若现,如有如无。丰子恺便立刻提起笔来,只有寥寥数笔的轮廓,眉目都不全,但是颇能代表那个幻象,不要求加详了。

丰子恺的成名作是1924年发表在朱自清与俞平伯合办的《我们的七月》上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面上只是一张桌子、一把茶壶、几个茶杯、一道芦帘和一钩新月,而这名字,显然是来源于宋代词人谢无逸的那句词了。

朱自清在为丰子恺第一部漫画集《子恺漫画》所作的序文中写道:“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漫画,就如一首首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在《漫画创作二十年》中,丰子恺回顾自己的创作,他的漫画生涯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描写古诗句时代;第二是描写儿童相的时代;第三是描写社会相的时代;第四是描写自然相的时代。这四种又交互错综,不能判然划界。

“交互错综”的画风也引来一些批评。画作《无言独上西楼》发表在《文学周报》上时,有人批评道:“这人是李后主,应该穿古装,你怎么画成穿大褂的现代人?”丰子恺回答说:“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是为李后主作插图,我是描写李后主所得的体感。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

在《爸爸的画》中,丰一吟回忆道,丰子恺很喜欢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尤其喜欢后两句。

他经常吟诵,还描成画,而且以此为题,又作了画面不同的另一幅:枝头一鸟张嘴,花瓣纷纷落下,画的左边有一行日文,译成中文意为“花虽香且艳,不久即纷飞”。


丰子恺和女儿翻译俄罗斯名着。(CNSphoto 图)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丰子恺教儿子丰新玫学《唐诗三百首》与《白香词谱笺》。当讲到姜白石的《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时,丰子恺突然来了兴致,次日便带着儿女前往扬州的二十四桥“寻梦”。

这一教学方法也延续到了孙辈。宋菲君记得,当年,丰子恺常常端着茶杯,在寓所“日月楼”的阳台上来回踱步,吟诵诗词,时而讲解轶闻趣事,他边听边学。

有一次丰子恺反复吟读苏曼殊的名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给孩子们讲苏曼殊亦僧亦俗的轶闻趣事。讲着讲着,丰子恺忽然问孩子们:“钱塘江大潮是什么时候?”他们回答:“下个礼拜,阴历八月十八。”丰子恺说:“全家去海宁看潮。”


(丰羽供图)

当时,宋菲君在复兴中学读高一,这是上海的重点中学,一般不允许请假,但校长看到有丰子恺的签字,立马批准了。

他们包了一辆车去浙江海宁。大潮还没来,江水很浅,有几个人在打渔。丰子恺告诉宋菲君这些人是“弄潮儿”,随口念起了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丰子恺解释说,这是以一位年轻女子口吻写的诗,感叹她的丈夫忙于做生意,常常逾期不归,还不如钱塘江潮守信。

说到“潮有信”,一家人又开始讨论起《水浒传》。花和尚鲁智深被朝廷招安后,征战到临安。有一夜住在寺庙里,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涛声,问住持是什么声音。住持回答是浙江潮,年年准时到来。鲁智深闻言想起来师父智真长老的那句偈语“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幡然醒悟,圆寂归西去了。

这样的经历,这首诗,宋菲君记到了今天。

丰家人是真正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宋菲君初二暑假时,丰子恺和丰一吟译完了苏联柯罗连科的长篇小说《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第一卷后,全家五人一起去庐山旅游。

轮船第一站停靠南京,他们就谈论阖闾、夫差、孙权、周郎、梁武帝、陈后主这些人的故事,吟诵有关这个六朝古都的诗词,比如杜牧的《江南春》、《泊秦淮》,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李商隐的《随宫》等等。


(丰羽供图)

到了庐山,他们就念关于庐山的诗词,比如李白的《题庐山瀑布》、《望庐山五老峰》、苏轼的《题西林壁》。

丰子恺曾画过这样一幅画,小树种在狭窄的瓦盆里,有碍其生长。若把它移植到广阔的大地上,它就可以深深扎根了,逐渐长成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

他觉得有的父母喜欢把孩子关闭在家,成天灌输书本知识,希望他长大成为一个知识丰富的学者。其实,让孩子多与外界接触,既能扩大知识面,又能增强其实践经验和应变能力。让他一直守在家里读死书,恐怕只会使他成为一个迂腐的老学究。

无学校的教育

丰子恺喜欢孩子,《缘缘堂笔记》第一部分就叫《像孩子一样生活》。丰子恺画中大多是孩子和普通老百姓。

丰子恺曾说:“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最明确,最完全的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

宋菲君小时候长期生活在丰子恺身边。那时,丰子恺在屋里创作,宋菲君就在外面玩儿,看到新鲜事,就找外公说一说。

丰陈宝、丰一吟在《爸爸的画》中写道,丰子恺用乐府《长歌行》的最后两句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作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老乞丐在讨饭。讨饭的人当然也有不得已的,或者遇到天灾人祸,暂时行乞求生。但确实也有从小懒惰成性,以致老大徒伤悲的。


丰子恺四女儿于2008年左起幼女丰一吟、长女丰陈宝、次女丰林先(宋菲君母)、三女丰宁欣。(丰羽供图)

丰子恺指给孩子看,那被乞讨者烟茶伺候,跷着二郎腿,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那老乞丐,仿佛就是他未来的影子。

丰子恺常用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杂诗》中的四句来勉励儿女:“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丰子吟将它印在自己名片的反面,永志不忘。

丰子恺也提醒孩子,“在用功读书的同时,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品德和素质啊!”

宋菲君回忆,外公只批评过他一次。那时,他上初一,书念得好,但人淘气,品德得了4分(一般都得5分,较差的孩子才是4分)。丰子恺写了一封语气严厉的信,他说:“一个人,行为第一,学问第二。倘使行为不好,学问再好也没有用。反之,行为好,即使学问差些,也仍是个好人。”

之后一段时间,宋菲君不敢去外公家。后来,他忍不住和母亲去了,他低着头叫了声“外公”。丰子恺答应了,说:“菲君改了,还是好孩子。”

初二时,宋菲君写信给丰子恺,希望跟外公学美术。丰子恺立刻回信:“你要学画,我当然教你。”

从此,宋菲君每周去外公家,学完诗词,还要学画画。高二时,他以外公为模特,画了一张素描。丰子恺说画得不错,得到了艺术大师的肯定,宋菲君很高兴。20世纪80年代,宋菲君开始画“仿丰画”。

在这样的家庭里,宋菲君慢慢长大了。高中文理分科时,宋菲君曾苦恼了许久。他既喜欢中文,又喜欢美术,数理化成绩也不错,拿不定主意。


(丰羽供图)

他去请教丰子恺。丰子恺听了,没有片刻犹豫就对他说:“菲君,我们这个大家庭,学文科、艺术、外语的人太多了。数理化学得这么好的,只有你一个。”还念了一句英语:“only one!”丰子恺建议他,不如去学物理,考北大。

原来,丰子恺一直在悄悄观察外孙的兴趣。初中时,宋菲君便喜欢天文,每天晚上看星星,画星空图。高一时,很少能看到星星,宋菲君便和同学用学过的物理知识,做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在镜头里,他们看到木星的四颗卫星、土星的光环、月亮上的环形山,还有金星的盈亏。

他们看得很高兴,第二天,宋菲君把这件事告诉了丰子恺,丰子恺听后摸了摸胡子,问宋菲君:“菲君,火星的卫星你们看见没有?”宋菲君说看见了火星,但是火星的卫星太小,没看见。

丰子恺点点头,画了一张画,画题是:“自制望远镜,天空望火星,仔细看清楚,他年去旅行。”


丰子恺为宋菲君自制望远镜所绘的画。

高中毕业,宋菲君顺利地考上了北大物理系。毕业后,他从事物理学的研究和光学工程、光学仪器的开发,一直到今天,80岁了,他还在中科院当客座研究员,工作排得满满的。

如今,宋菲君回忆往事,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事业的起点,就是外公给自己画的这幅画。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林嵩在《无学校的诗词教育——<丰子恺家塾课>读后识》中写道,丰先生对儿孙的教育亲力亲为,部分原因是当时的学校教育不孚人望。

丰子恺画过讽刺学校教育的漫画,如被做成模具的学生,不会思考的老师,向教室探头监督学生的老师。

丰子恺还撰写《无学校教育》一文,质疑、反思学校教育,如课程安排机械、校规死板、教员体罚学生以及向儿童灌输与其年龄不符的政治观点等等。

林嵩觉得,丰子恺的“无学校教育”思想非但不过时,还有许多特别可贵之处。它所提倡的父母高质量陪伴,是今天有些家庭格外缺失的,很多家庭在会餐后是一人窝一个沙发抱着一部手机。

“无学校教育”更注重人格的健全与完善,其实质是“养成教育”。“无学校教育”并不要求父母有多么高深的学问,“教育者只要是人就行”。

那些年,在丰家的除夕夜,吃罢年夜饭,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合唱丰子恺老师李叔同的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