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文社交媒体流行一种论调：美国的黑人运动再这样搞下去，就要变成南非了。好多四处疯传的文章认为，南非自1994年废除种族隔离、黑人执政以后，人民的日子反而越过越差了，美国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我本来对南非也不太了解，但起码我也知道南非的黑人占比跟美国根本没有可比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黑化呢？再说美国“黑人”明明前两届刚刚执政过，也没见腐化堕落不可收拾呀？

对“种族隔离废除，日子反而变差”这样的说法，我也不禁心中犯起狐疑：举世敬仰的伟人曼德拉历尽几十年艰辛为南非有色人种争取而来的平等和自由，居然还不如之前的歧视和压迫，这不是对诺贝尔和平奖和全世界所有良知人士的无情嘲弄么？

把人民按照种族分等这样恶劣的制度，据我所知中国史上只有元代才发生过，居然有个国家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废除，这简直是现代文明之耻。

那些被强迫搬迁、限制流动、禁用公共场所、剥夺政治权利、缺少社会保障的下等人群，之前就算过得再好，也只能算圈养起来的猪狗吧？怎么可能比现在好呢？

但实际情况到底怎样呢？我反正没有经历过1994年前后几十年的南非，没有什么发言权。就算有，个体感受也不能代表整体。

出于对南非人民生活水平的好奇，我就上网搜了一下，查到了以下这些数据。

1. 从1994年到2018年，南非的人均GDP从3445美元涨到6374美元。

数据来源：谷歌搜索自动抓取世界银行数据。



这当然算不上优秀，但至少也接近“翻一番”的小目标了吧？怎么也不能说是退步啊。顺藤摸瓜，我就找到了世界银行的南非数据库，链接是这个：https://data.worldbank.org/country/south-africa

在这个页面的右方下载区，可以下载全套数据的Excel表。这个表里的数据过于庞杂，多数指标我也不懂得如何解读，就稍微挑几个我觉得跟生活水平相关的看看：

2. 从1994年到2017年，南非的蓄意凶杀率（Intentional homicides）从每10万人63降到35.9。

朋友圈传得最凶的就是“南非种族隔离废除后犯罪率反而上升了”，我没有查到“犯罪率”的数字，不清楚他们的数据是哪里来的。

但谋杀应该是最具代表性的犯罪了吧？很想请教“反而上升”的犯罪到底指什么？如何统计的？

下面这张图是《经济学人》一篇报道里引用的数据，不同的犯罪类型趋势不一样，但除了暴力抢劫，其他犯罪在1994年到2008年之间都是呈下降趋势的。



如果截取短期数据来看，可能会有上下波动，但考虑到1994年至今都是黑人执政，看长期趋势更加靠谱是不是？3. 从1994年到2018年，南非的城市人口（Urban population）比例从54%上升到66%。

城市生活代表了更高的生活质量，所以南非人的总体生活水平算不算提高了？

4. 从1994年到2019年，南非的失业率（Unemployment, % of total labor force）从30%下降到了28%。

我们可以称之为略有下降，区别不大，但总不能昧着良心说变得更糟了吧？

5. 从1994年到2019年，南非的服务业从业人口比例（Employment in services，% of total employment）从60%上升到了72%。

服务业的兴盛应该是生活质量提高的一个标志，这不能否认吧？

6. 从1994年到2016年，南非5岁以下体重不足儿童（Prevalence of underweight）的比例从14.9%下降到5.9%。

7. 从1994年到2017年，南非高等教育入学率（School enrollment, tertiary）从1994年15%上升到22%。

8. 从1996年到2017年，南非15岁以上人口的识字率（Literacy rate, adult）从82%上升到87%。

9. 从1993年到2014年，南非生活在1.9美元一天贫困线人口（Poverty headcount ratio at $1.90 a day）比例从31.7%下降到了18.9%。

当然，也有不乐观的数据，比如小学入学率（School enrollment, primary）从89%下降到了87%，但我关注的那些指标里，大多数都是有改善的。

我记得有一篇自媒体文章号称南非人的预期寿命比种族隔离时下降了20岁，真够耸人听闻的。我看了一下世界银行的数据是这样的：

10. 从1994年到2018年，南非人出生时的预期寿命（Life expectancy at birth）从62岁增长到了63岁。

实际情况是，2004年以前南非人的寿命的确有大幅度下降，但绝对没有20岁，而是10岁左右，看一下下图的趋势就知道了。



但这个下降是不是1994年黑人掌权惹的祸呢？我觉得不是，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何这个下降趋势从1991年就开始了，直到2004年触底反弹，现在已经反超了种族隔离时期的数字。事实上，整个90年代是非洲艾滋病大流行时期，看一下下图就知道，非洲好多国家都经历了这样一条寿命涨跌曲线，所以我觉得南非的政权更迭没法背这个锅。（数据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Epidemiology_of_HIV/AIDS）

另外，BBC的一篇报道显示，从1996年到2016年，南非居民通电、通自来水、使用抽水马桶的比例都有不同程度的上升。链接在这里：https://www.bbc.com/news/world-africa-48050197

你可能会说这些数据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无法描述南非人民生活的全景。这我也承认，BBC那篇报道里也提到南非存在的好多问题，有些数据还跟世界银行的数据相抵触（比如失业率）。但除了上帝，谁能看到全景？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综合全面的评价，我觉得可以参考一下下面这段话，来自OECD，链接是https://www.oecdbetterlifeindex.org/countries/south-africa/Since 1994 South Africa has made great progress in reducing absolute poverty by rolling out social grants for pensioners, the disabled and children. Access to education, housing, water, electricity and other services has been greatly broadened. As a result, well-being has increased substantially.?大概翻译过来就是：

自1994年以来，南非通过给予老人、残疾人和儿童社会救助，在减少绝对贫困方面取得了很大进步。教育、住房、用水、用电和其他服务都大面积拓宽。因此，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增长。

你可能会说我又是断章取义，后面明明还有Notwithstanding bla bla bla。但后面说的是南非在好多方面都落后于其他国家，而我们现在说的是南非自1994年废除种族隔离以后有没有取得进步，是不是？

你可能又要说了，为什么南非会落后于其他国家呢？是不是因为黑人没有管好国家呢？如果依然是白人执政，说不定就不会落后了呢。

这种调调，不是跟疫情初期某些国人说“如果疫情首先发生在澳洲，可能还不如中国”一样吗？

没有人生活在平行时空，又如何验证这种如果来、如果去的假设？

要是可以这样假设，我是不是也能说“如果白人来管，可能还不如黑人”？

南非社会最大的问题是贫富差距，但其实这个问题在种族隔离时代就已经存在了。连人都分等分级，收入差距怎么可能不大？

而且如果不经过政府干预，在自由经济中只可能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因为投资回报率一般都是高于劳动回报率的。一个国家如果放任市场竞争，贫富差距肯定越来越大。

南非经济的确在二战以后辉煌过一段时间，但到80年代就坚持不下去了。主要原因是什么？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各种禁运，各种撤资，理由就是为了反对“种族隔离”这种反人类的制度。

因为这种靠上层掠夺底层而发家致富的国家，就算再发达，都是现代文明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