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中旬，俄罗斯社会学界做过一次民意调查，抽样询问了民众对普里戈任的观感。当时，55%的俄罗斯受访者对这位瓦格纳集团的创始人持正面评价。月底的“兵变”结束后，同样的调查又做了一次。但这一次，对普里戈任有正面观感的人下降到了29%。

短短两周时间，俄罗斯社会已然开始“去瓦格纳化”——根据达成的协议，普里戈任将前往白俄罗斯，瓦格纳的士兵将要么和国防部签订合同为后者服务，要么转移去白俄罗斯境内。一切似乎如期进行：7月1日，圣彼得堡的瓦格纳集团总部大楼外墙的标志被撤下。

◆2023年7月1日，一名员工从俄罗斯圣彼得堡瓦格纳集团总部的玻璃门上取下瓦格纳标志。但这一进程近来出现了变数：7月6日，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透露，普里戈任不在白俄罗斯：“（现在）普里戈任在圣彼得堡……今早他去哪儿了？可能去莫斯科了。”他还表示，瓦格纳的士兵暂时还没移动到白俄罗斯，仍驻扎在乌克兰东部战场的兵营里。同一天在接受卡塔尔半岛电视台采访时，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也表示，普里戈任似乎“在附近移动了一点”，但拒绝透露更多细节。

◆2023年6月24日，普里戈任在“兵变”之后离开顿河畔罗斯托夫。眼下，普里戈任已经被彻底踢出局了吗？瓦格纳的存废，对俄罗斯以及总统普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瓦解中的商业帝国

“兵变”之后，普里戈任的确正在失去他曾经的商业帝国。

首先是他早年经营的、不久前还在和俄国防部展开骂战的网军媒体。当地时间7月1日晚，俄罗斯联邦新闻通讯社（RIA FAN）主管叶夫根尼·祖巴雷夫（Yevgeny Zubarev）宣布了该新闻网站将会关闭的消息，但未明确说明决定背后的原因。

RIA FAN是普里戈任掌控的“爱国者传媒”（Patriot Media Group）的核心部分，该媒体集团拥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且始终固守亲克里姆林宫的立场，在报道中对普里戈任和瓦格纳集团持有积极的看法。

外界一度传出诸多潜在买家——包括普京亲信、亿万富翁科瓦利丘克（Yury Kovalchuk）和俄罗斯著名出版人什库列夫（Viktor Shkulev），但据俄罗斯独立媒体“The Bell”了解，普里戈任倾向于“如果我拥有不了，那就没人能拥有”。亦即他更可能关闭该媒体集团。

◆普利戈任的豪宅最近被抄家。

普里戈任拥有的另一家网络水军公司“巨魔工厂”（troll factory），据俄媒报道也被解散。这家网络水军公司被指控用来影响包括美国在内的外国舆论——例如干预2016年美国大选，为普里戈任和他的利益集团服务。

而据另一家俄罗斯独立媒体“Verstka”7月初刊发的报道，普里戈任遍布全国的餐饮生意也正被挤出市场。报道检视了莫斯科地区近期公布的11项学校餐食供应招标项目，发现这一生意从普里戈任旗下的餐饮公司抽离。11个项目中，普里戈任控制的公司中标3个，另有2个项目归了前雅罗斯拉夫州长瓦赫鲁库夫（Sergey Vakhrukov）儿子的企业，5个项目为统一俄罗斯党前国家杜马议员佩卡列夫（Vladimir Pekarev）所得。

普里戈任旗下公司一度占到俄军餐饮后勤采购比例的90%以上，如今它们也在失去生意。据消息灵通的前圣彼得堡市长之女克塞尼亚·索布恰克（Ksenia Sobchak）控制的媒体透露，军方正在全面终止和普里戈任旗下的“协和”（Concord）后勤餐饮服务公司的合作。这意味着普里戈任将失去他最大的经济来源之一。

瓦格纳的核心雇佣兵业务也被暂时冻结。7月初，瓦格纳官方宣布已暂停运作在俄罗斯境内的招募中心。至于其在海外——包括叙利亚和非洲等地的业务，俄罗斯副外长维尔希宁（Sergei Vershinin）在兵变之后曾赴叙利亚与总统阿萨德进行讨论。

据美国《华尔街日报》披露，海外的瓦格纳成员将会失去独立行动的权限，可以预料普京正在通过这些行动将普里戈任的海外军事力量归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其实，早在今年年初，俄政府对普里戈任和瓦格纳的限制就露出端倪。2月，瓦格纳宣布不再招募囚犯参军，从而失去了越过俄罗斯法律直接从监狱招募兵员的临时特权。再往后，绍伊古主掌的国防部要求瓦格纳的雇佣兵和国防部直接签订合同。这一变化既是兵变的直接导火索之一，也意味着对普里戈任的商业帝国的拆解和削弱，在“兵变”前就开始了。

不过，就算如此，普里戈任仍然拥有着相当的，甚至让人有些看不透的特权。

比如，俄罗斯执法部门似乎将兵变时罚没的财产退还给了他。据圣彼得堡媒体《喷泉河》（Fontanka）7月4日披露，7月2日时，有关部门决定退还包括100亿卢布在内的普里戈任私人财产。该报道还引述消息称，当天普里戈任就在莫斯科。

《喷泉河》提到，俄联邦安全局邀请普里戈任取回他的枪支，包括两支赛加步枪，一支奥地利曼利夏步枪，以及少量其他步枪和手枪。普里戈任还拿回了一把刻有他名字的格洛克手枪，据说这把手枪是绍伊古以前送给他的礼物。取回枪支后，普里戈任和安保人员迅速驱车离开。

因此，一个可能的推测是：针对他的刑事指控已被撤销，只有这样，他的财产才能被合法归还。

更值得一提的是，兵变两周后，普里戈任似乎依然能在俄罗斯境内享有行动自由。有调查记者发现，7月6日一早，他的私人飞机还从莫斯科起飞。6月25日到7月6日之间，这架飞机飞行了13次。其中5次飞往圣彼得堡，4次去莫斯科，2次去明斯克，还有2次前往俄罗斯南部的顿河畔罗斯托夫和克拉斯诺达尔。当然，记者无法确定普里戈任是否在飞机上。

6月28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告诉半岛电视台，瓦格纳在中非共和国的“部署”暂时不会受到影响。中非共和国的官员告诉法新社：“我们是和俄罗斯政府签的安保协议，而不是和瓦格纳……是俄罗斯政府把它承包给了瓦格纳。如果他们不同意（瓦格纳继续做），会给我们换一家服务公司。”

战争中壮大的生意

普里戈任1961年出生在苏联列宁格勒的一个中产家庭。青年时他犯刑事案件入狱。出狱后正好赶上市场化，他一路从开热狗店，到经营起城里最高端的水上餐厅。

通过餐饮行业，他认识了包括普京在内的一干俄罗斯政治和商业精英，最终进入更赚钱的市场——从2008年起垄断了俄军的后勤业务，到2013年在圣彼得堡开设网络水军业务，帮助俄罗斯政府形塑网上舆论氛围。

不久后，普里戈任开始涉足雇佣兵业务。2014年，他和退役军官乌特金（Dmitry Utkin）合作成立了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大举介入叙利亚内战——“瓦格纳”这个名字是乌特金在俄军军情系统中的代号，据说是为了向他喜欢的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致敬。

在叙利亚战场，俄军空天军提供运输和空中力量支持，地面则完全由雇佣军部队行动。瓦格纳帮助俄罗斯实现了中东地区的战略设想——不让西方推翻阿萨德的大马士革政府。但他们也在叙利亚遭遇过惨重损失：2018年2月，瓦格纳成员遭遇美军攻击，超过300人被杀，这一事件反映出当时在这一地区行动的俄罗斯空天军没能提供足够预警。

其后，普里戈任和瓦格纳的生意从中东逐渐拓展到非洲。伴随着俄罗斯和欧洲国家在中非、马里等地的地缘博弈，瓦格纳也扩大了其业务网络——从保卫政治人物到守卫自然资源产地，再到打击分离主义武装、参与内战。

欧美媒体认为，瓦格纳在其中发展出“以安保换矿产开发权”的生意模式，即当地政府向瓦格纳出让矿产采掘权，换取后者的保护。《华尔街日报》称，“该集体每年在非洲赚取过亿美元……其经济来源包括向俄罗斯出口苏丹的黄金，向阿联酋和巴基斯坦出口中非共和国的钻石等。”

◆2018年5月，普京和中非共和国总统福斯坦-阿尔尚热·图瓦德拉会晤。后者被指雇用了大量瓦格纳佣兵作为国内安保力量。这一过程中，瓦格纳也被指控背上血债，包括2018年发生在中非共和国的一起谋杀事件——该事件中，三名前去采访瓦格纳的俄罗斯调查记者遭到谋杀。

欧美国家试图从非洲国家驱逐瓦格纳的势力，但在地缘政治博弈中，它们并不占据上风。而伴随着2022年俄乌战事的全面爆发，普里戈任和瓦格纳迎来新的商机——组织俄罗斯囚犯参加前线攻坚。

2022年9月，一则被认为是普里戈任在俄罗斯监狱招募囚犯参加瓦格纳兵团的视频在互联网上流传：视频中，他对着一群监狱中的犯人喊话。他先是告诉犯人们，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服役经历后，就可以得到赦免，但突然话锋一转道：“如果你们到了乌克兰才觉得自己不适合，我们就会认为你是逃兵，会枪毙你！”

◆网上流传的视频截图，疑似普里戈任在监狱发表征兵演说。而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随着俄乌两军在巴赫穆特的血战，瓦格纳的角色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俄军似乎有意把最困难的战事“外包”给他们，瓦格纳的招募也不断扩大规模。普里戈任甚至遭遇了一则外交事件：一名涉嫌贩毒而在俄罗斯监狱中服刑的赞比亚留学生Lemekhani Nyirenda参加了瓦格纳兵团，并在乌克兰阵亡。

到了2023年5月底，在一则视频中，普里戈任给出一个统计数字：他声称瓦格纳前后招募了5万名囚犯参与战事，其中20%的人已经阵亡。他借此开始抨击俄军以及国防部——从巴赫穆特战役开始，他不断录制视频，情绪也愈加愤怒。一则视频中，他站在瓦格纳阵亡兵员的尸体前，辱骂国防部没能提供足够的弹药和掩护。

不断扩大的战争生意，让普里戈任的怨气和野心不断积累，并成为最终发起“叛变”的导火索。

“瓦格纳模式”还会继续吗？

随着战事发展，瓦格纳在俄军中的地位日渐提升，也让普里戈任被国内外视为潜在的重要政治人物。他甚至在2023年上半年进行过一次全国巡回演讲，颇有政治人物的作风。

◆2023年1月，普里戈任向一名阵亡瓦格纳士兵的墓地献花。一则捕风捉影的边角料新闻从侧面反映了这一点：据美国《华盛顿邮报》称，有情报显示普里戈任和乌克兰安全部门保持联系，向后者提供俄军的情报。无论这则消息是否为真，都反映出一点，那就是外界已经相信，普里戈任拥有改变战局和战略平衡的能力。

“兵变”本身也反映出普里戈任对政治权力的诉求。只不过，西方期待的所谓“俄罗斯的内部分裂”并没成为事实，普里戈任也从没改变过俄罗斯现有的统治格局。最明显的指标是，普里戈任力图打击的国防部高官——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在“兵变”结束后均毫发无损，职务也没有变化。而总统普京身边的圈子中，也没有人改变立场支持普里戈任。

圣彼得堡欧洲大学教授、政治学家戈洛索夫（Grigory Golosov）认为，普里戈任开始“兵变”时，期待的是通过驱逐绍伊古，实现自己对国防部的控制，或者至少在他的威胁下撤换现任军方高层。“结果事与愿违，他发现自己与俄罗斯的统治阶级距离颇远，也没有后者那样的自信心，最后只能止步莫斯科城下。”

◆2023年5月，普里戈任在一则视频中大骂国防部长绍伊古。前文提到的民意调查显示，“兵变”结束后，不到三分之一的俄罗斯民众对普里戈任持正面观感。这群人主要是30到44岁的中年男性。而在女性和中产阶级中，对普里戈任持负面观感的人更多。这显示出，普里戈任所反对的俄罗斯精英阶级，仍对社会整体文化和宣传具有较强掌控力。

与此同时，俄罗斯官媒开始制作节目，贬低普里戈任和瓦格纳的公众形象，比如一则节目对比了马里乌波尔和巴赫穆特的城区大小，指责瓦格纳的推进其实效率远不如正规军。

◆俄官方电视台在最近的节目中对比了瓦格纳攻占巴赫穆特和俄军攻占马里乌波尔的速度。7月5日，“俄罗斯1”电视台“60分钟”节目播出执法部门搜查普里戈任在圣彼得堡住所和办公室的画面，执法人员搜查到假发、现金、枪支等物品。记者彼得罗夫在节目中质问：为何普里戈任会在家中藏有这么多顶假发？

◆俄罗斯执法人员从普里戈任的住所和办公室找到了大量枪支弹药、金条、现金等。随后，一组普里戈任戴着假发或假胡子的变装照开始热传，引发关注。这组图片于7月5日晚在俄罗斯第一频道播出，但早些时候，社交媒体Telegram上的几个匿名频道已经分享了这些图片。从这些自拍照可以看到，普里戈津曾伪装成苏丹、阿联酋、利比亚、叙利亚等国的军方人士、外交人员或商人等不同身份。瓦格纳对此回应说，这是为了方便出国旅行。

◆普利戈任收藏了很多假发。

◆普里戈任的变装照引发热议。瓦格纳集团对此回应，这是为了方便出国旅行。上述宣传无非是想向社会传达出这样的信息：普里戈任是一个不靠谱、不成熟的人，他不足以取代现任部长们参与国家治理。

尽管普里戈任注定要被排除出俄罗斯政治的核心圈子，但瓦格纳的生意模式却有可能在其本身的威胁被消除之后持续下去。这是因为，俄罗斯的战时经济模式中，对军队的开支、对商业武装的支持都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更何况，瓦格纳背后的海外资源和能源布局，早已成为俄罗斯重要的收入来源。

7月5日，普京在和总理米舒斯京会谈后表示，俄罗斯经济总体向好，超出预期。米舒斯京向他报告称，俄罗斯今年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预期可以达到2%，通货膨胀可以控制在5%以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对俄罗斯2023年的经济也给出了0.7%的增长预期。相比2022年经济收缩了2.1%，2023年在种种制裁之下，俄罗斯的战时经济可以说表现出了很强的韧性。

◆莫斯科，一位市民正在兑换卢布。俄罗斯经济在2023年上半年维持了稳态。谈到这种韧性时，一种解释认为，战争在宏观层面推动了高额的国家投资，可以称为“战时凯恩斯主义”。据测算，2023年俄罗斯国防和安全支出预算加在一起达到9万亿卢布，折合该国GDP的约6.2%，占政府全部支出的三分之一。这些投资大多数给到军工生产、战死士兵的抚恤补偿和乌东俄占区的基建投资。

战争经济中，瓦格纳也分到重要的一杯羹。根据普京6月27日提供的数据：过去一年中，有860亿卢布的政府预算给了瓦格纳。而实际上的数字，应该会比这更高。

可以想见，随着普里戈任失去控制权，瓦格纳以及与之类似的军事外包服务，会成为俄罗斯各方势力争抢的一块“肥肉”。至于他们的海外帝国，是继续掌握在普里戈任手中，还是转型为对俄罗斯国内服务的工具，取决于他和普京以及其他俄罗斯精英之间的互动结果。

此外，俄罗斯的民调显示，这次“兵变”对于民众心态的影响并非完全不利于克里姆林宫。调查显示，41%的受访者表示会支持俄国防部，只有20%的人支持普里戈任。17%的受访者认为对普京的观感变好了，12%认为变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