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级别最高的外交政策官员王毅与伊朗安全委员会秘书阿里·沙姆哈尼（右）和沙特阿拉伯国务大臣穆赛义德·艾班在北京，摄于上周五。 Luo Xiaoguang/Xinhua, via Associated Press
中国政府上周在沙特阿拉伯与伊朗意外恢复外交关系上起到了斡旋作用，这意味着其最高领导人习近平追求的目标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在中美不断升级的竞争中，他一直在寻求提升自己作为全球政治家的形象。中国为中东这两个主要竞争对手恢复外交关系在北京主持了四天的秘密谈判。中国政府级别最高的外交官立刻将谈判的成功归因于习近平的领导，称其展现了“大国担当”。

通过把中东一项和平协议的达成归功于自己，习近平抓住美国在该地区影响力减弱的机会，将中国的领导力作为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替代品展现给世界，习近平称后者正在推动世界走向新的冷战。

“这是一场有关国际秩序未来叙事的争夺战，”华盛顿研究机构史汀生中心中国项目主任孙韵说。“中国的说法是，因为美国的领导失败了，世界正在陷入混乱。”

习近平提出的愿景是夺取美国手中的世界领导权，支持多边主义和所谓的不干涉——借由这个说法，中国主张各国不应干涉他国内政，比如批评他国侵犯人权的行为。

沙特与伊朗就恢复外交关系达成协议反映的就是这个愿景。多年来，中国在中东地区的参与一直建立在共同的经济利益基础上，并且避开西方的自由主义理想，而这种理想已使得华盛顿扩大在海湾地区存在的能力变得复杂起来。


沙特官方媒体发布的习近平和王毅去年12月在利雅得与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会面时的情形。 Saudi Press Agency, via Associated Press
去年12月，习近平已经让世界注意到了中国对美国长期盟友沙特阿拉伯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他在当月访问了利雅得，与沙特事实上的统治者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储举行了会谈，沙特皇家空军还以精彩的飞行表演迎接他的到来。对习近平英雄般的欢迎与去年早些时候拜登总统与王储见面时的情景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次见面时，拜登不想与穆罕默德王储握手，而以同样令人尴尬的碰拳方式打招呼，那是人们记忆里美国领导人最棘手的一次出访。

两个月后，习近平在北京热烈欢迎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希来访，为了表示敬意，天安门广场上鸣礼炮21响。作为一个被指控秘密制造核武国家的威权主义领导人，莱希在北美或欧洲国家的首都永远不会受到这种欢迎。

“美国支持一边、打压另一边，中国则试图让两边靠得更近，这是一种不同范式的外交，”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吴心伯说。

如果中国在中东地区成为一个更活跃的斡旋者的话，那将是一个重大改变。中国以前在这个资源丰富地区的活动主要集中在促进贸易和投资上，并不介入似乎难以解决的冲突。中国曾在2013年试探性地参与过中东外交，提出了解决以巴冲突的四点主张，但那只是对旧思路的重复，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中国官方媒体发布的习近平与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希今年2月在北京的照片。 Pang Xinglei/Xinhua, via Associated Press
与以巴冲突相比，缓和沙伊冲突并非一个太大的挑战。中国与这两个国家都保持着强大的经贸关系，因此完全有能力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将它们带到谈判桌上来。

中国是沙特最大的贸易伙伴，沙特是中国最大的石油供应国之一。与美国不同，中国公开表示愿意不附加任何条件与沙特做生意。北京已接受了利雅得对《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贾迈勒·卡舒吉2018年被杀事件的解释。作为回报，沙特拒绝谴责中国大规模拘禁维吾尔族穆斯林的做法。

中国与伊朗的外交关系始于1971年，与沙特建立外交关系则是在约20年后。中国曾在2021年向伊朗承诺投资4000亿美元，以换取石油和燃料供应，但西方对德黑兰的制裁使北京一直无法履行承诺。

分析人士称，习近平认为伊朗在战略上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是一个志同道合的西方批评者，而且伊朗也是一个拥有丰富自然资源、战略性边界、久经沙场的军队，以及同样拥有古老文明的国家。

中东地区的稳定也符合中国利益。它40%以上的原油进口来自该地区。此外，海湾地区已成为“一带一路”贸易路线上的重要节点，以及中国消费品和技术出口的主要市场。沙特阿拉伯、卡塔尔、科威特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5G网络由中国电信设备巨头华为提供。


华为在沙特阿拉伯吉达的一家商店，摄于今年1月。 Wang Haizhou/Xinhua, via Getty Images
尽管如此，孙韵说，同样重要的是不要过分夸大中国上周五促成的协议的意义。

沙特与伊朗在宗教派系上的分歧根深蒂固，修复这方面的关系不仅仅需要恢复外交关系。考虑到德黑兰和利雅得已经有恢复外交关系的动机，中国在促成协议上起的作用可能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关键。

“沙特阿拉伯和伊朗一直在讨论恢复关系，已经讨论了相当一段时间。所以，这不是北京一夜之间促成的，”她说。

孙韵说，此事得以发生的最可能原因是各方利益汇集到了一起。处境艰难、遭到孤立的伊朗得以喘息；沙特则借机向华盛顿传递了一个信息——减少在中东地区的参与是有代价的；习近平则面对美国越来越大的压力时能够宣布自己作为全球领导人的威望。

“这不是中国将沙特与伊朗带到了谈判桌上，解决了他们的分歧，”孙韵说。“这是中国利用了这两个国家希望改善关系的机会。”

对习近平来说尤其如此，沙特与伊朗恢复关系是在他获得国家主席第三个任期那天宣布的，是他延长了对中国政治的控制后迅速取得的一个胜利。


伊朗阿巴斯港的凝析油精炼厂，摄于2019年。 Ali Mohammadi/Bloomberg
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闭关锁国三年后，习近平正在迅速恢复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他已与数十位国家元首举行了会面，还派出高级外交官去世界各地寻求影响力。与此同时，中美关系进一步恶化，美国指责它利用高空气球进行间谍活动，对北京正在准备向乌克兰的俄罗斯军队提供武器表示担忧，而且国会的反华声音日益高涨。

中国否认了向俄罗斯提供武器的说法，作为反击，它自称和平缔造者，并在上个月提出了结束乌克兰战争的建议。中国的建议已实际上被欧洲领导人摈弃，他们一直呼吁习近平使用自己对莫斯科的影响力来停止这场战争。

中国政府还一直寻求强调其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议”，这是习近平一年前首次提出的，按照中国的说法，它是用“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解决世界最大的安全挑战。

这份倡议重复了毛泽东时代的语言，比如“弘扬和平共处”，呼吁建立一个各国在支配全球事务上有更平等权力的新范式，呼吁摒弃“单边主义、集团对抗和霸权主义”——这指的是美国和类似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等军事联盟。


在北京举行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摄于周六。 Pool photo by Greg Baker
一些分析人士表示，中国的倡议实质上是通过取代充当世界警察的美国以促进中国利益。该倡议呼吁秉持各国“安全不可分割原则”，用这个苏联时代的说法来反对中国周边以美国为首的联盟。

“全球安全倡议的很大一部分本质上是要让与美国的安全合作失去合法性，”印度塔克沙希拉学会的中国问题研究员马诺杰·克瓦尔拉马尼说。

中国最高外交官王毅主持了沙伊北京谈判的闭幕式，他在闭幕式上说，两国达成协议是全球安全倡议提出的通过对话解决矛盾分歧的典范。

中国官媒发布的照片显示，在王毅主持下，沙特国务大臣穆赛义德·艾班与伊朗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阿里·沙姆哈尼握了手，两人都面带笑容。

“我们将继续根据各国的愿望，为妥善处理当今世界的热点问题发挥建设性作用，”王毅在上周五的讲话中说。

他还说，中国将支持中东国家“摆脱外部干涉”，这是对美国几乎不加掩饰的批评。

中国主导沙伊和解对美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中国官方媒体发布的照片显示，中国最高外交政策官员王毅（中）与伊朗安全委员会秘书阿里·沙姆哈尼（右）和沙特阿拉伯国务大臣穆萨伊德·本·穆罕默德·艾班周五在北京。 China Daily, via Reuters
华盛顿——中东终于达成了某种和平协议。不是在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之间，而是沙特阿拉伯和伊朗，这两个国家几十年来一直针锋相对。此外，协议的达成不是由美国促成，而是中国。

大逆转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让各国政府都感到匪夷所思。至少在目前，几十年来主导外交的联盟和对手关系被颠覆。

在过去的四分之三个世纪里，美国人一直是中东的核心角色，有事发生时它几乎都在场，但现在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出现重大变化的时刻被挤到了一边。多年来在该地区只扮演次要角色的中国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新的重要选手。以色列人一直在讨好沙特人，以便对抗他们在德黑兰的共同对手，现在他们一时找不着自己的位置。

“绕不过去的——这是一件大事，”华盛顿非营利组织中东民主项目的研究副主任艾米·霍桑说。“没错，美国现在不可能专门跟伊朗斡旋这样的协议，因为我们与伊朗没有外交关系。但从更大的意义上说，中国取得的这一卓越成就使其在外交方面上了一个台阶，并超越了自拜登上任以来美国在该地区取得的任何成就。”

拜登总统的白宫公开欢迎沙伊恢复外交关系，并没有对北京在促使两国重归于好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表现出公开的担忧。私下里，拜登的助手们表示，人们对这一突破评价过高，而且并不认为这就表明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遭到了削弱。

独立分析人士表示，目前尚不清楚沙伊之间的和解究竟能走多远。重开2016年关闭的大使馆的决定只是第一步，此前，中东和更广泛的伊斯兰世界已经经历了数十年的领导权争夺，有时甚至不无暴力。

这并不意味着利雅得的逊尼派和德黑兰的什叶派已经放下了心结。事实上，鉴于双方谨慎地安排了两个月的时间来敲定细节，就算这项重新派驻大使的协议最终无法执行，也并非不可想象。

根据沙特人告诉美国人的说法，该协议的关键是伊朗承诺停止对它的进一步袭击，并减少对以沙特为目标的激进组织的支持。伊朗和沙特实际上在也门打了一场伤亡惨重的代理人战争，在那里，与德黑兰结盟的胡塞叛军与沙特军队作战了八年。去年在联合国和拜登政府的支持下谈判达成的停战协议基本上停止了敌对行动。

联合国去年初估计，战争期间有超过37.7万人死于暴力、饥饿或疾病。与此同时，胡塞武装向沙特阿拉伯发射了数以百计的导弹和武装无人机。

多年来，沙特一直寻求暂停与伊朗的敌对行动，双方首先在巴格达举行了会谈，最终无果而终。拜登政府官员表示，沙特向他们介绍了北京的讨论情况，但美国人对伊朗是否会履行新承诺表示怀疑。

沙特阿拉伯事实上的领导人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储与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关系密切，并帮助这位前总统女婿贾里德·库什纳设立的投资公司获得了20亿美元的融资，自拜登上任以来，伊朗一直在进行复杂的外交博弈。

由于沙特策划暗杀居住在美国的《华盛顿邮报》沙特专栏作家贾迈勒·卡舒吉一事，拜登曾发誓要让其成为一个“被孤立”的国家。但去年，他被迫同意访问该国，寻求降低天然气价格。在一定程度上，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导致了天然气价格的上涨。

在试图缓和与沙特关系的过程中，拜登因为与王储被广泛报道的碰拳问好行为而受到激烈批评。中央情报局认定，王储应对卡舒吉的谋杀及肢解负责。

但在后来，拜登和他的团队认为，沙特违反了那次访问期间达成的未经宣布的协议，在去年秋天限制石油产量，以使天然气价格保持在高位，这让拜登及团队非常愤怒。有鉴于此，美国官员认为穆罕默德王储站在了俄罗斯总统普京一方，拜登威胁沙特要承担未指明的“后果”，但后来并没有任何动静。

前美国驻以色列和埃及大使、目前在普林斯顿大学任职的丹尼尔·库尔策表示，当拜登政府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时，中国促成的协议所代表的变化仍对拜登政府构成挑战。

“这体现了中国的机敏，它利用了沙特阿拉伯对美国的一些愤怒，以及其中的一些真空，”他说。“这也反映出沙特和伊朗已经谈判了一段时间的事实。不幸的是，这是对美国政策的声讨。”

虽然拜登政府的外交努力有助于平息也门的敌对行动，但它未能恢复2015年由贝拉克·奥巴马总统与伊朗谈判达成的核协议，该协议后来被特朗普放弃。两年的外交努力陷入停滞，联合国监督机构表示，伊朗现在拥有足够的高浓缩铀，如果它愿意，可以制造几枚核武器，尽管它还没有完善核弹头的技术。

由于受到美国制裁的阻碍，伊朗已经开始加深与俄罗斯的关系，现在又与中国增进往来。德黑兰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中提供了其急需的无人机，从而成为普京领导下莫斯科的合作伙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通过求助北京与沙特进行斡旋，伊朗正在提升中国在该地区的地位，并寻求摆脱华盛顿施加的孤立。而以色列发现，它与沙特阿拉伯建立反伊朗联盟的希望显然破灭了。

拜登政府官员说，由于美国的制裁，伊朗正面临真正的压力，并且遭受严重的经济困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最初核协议的签署国之一的中国也希望伊朗拥有核武器。如果北京对德黑兰有了新的影响力，美国官员希望，或许可以利用中国来遏制伊朗的核野心。

尽管如此，对于许多资深的美国政策制定者来说，看到中国在一个地区经多年发展后产生如此大的作用，他们感到不安。

“这再次提醒人们，竞争是在全球舞台上进行的，”美国进步中心负责政策的执行副主管、前奥巴马政府中东特使玛拉·拉德曼说。“它绝不局限于印太地区，就像它不仅仅局限于经济、安全或外交接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