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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迷魂案 (中)

2023-06-13 17:02:01

羊城迷魂案 ()

<!--[if !supportLists]-->四、<!--[endif]-->发现赃物

三天之内,“叶志仁”连续作案三起,受害人四名,被抢劫钱物合计约两千余万元,其中两人被迷奸。虽无报纸、电台进行报道,但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在社会上影响甚大,人都称案犯为“迷魂恶魔”,一时间,坊间“谈魔色变”。这种恶性刑案,自然引起广州公安高层的重视。“金雀咖啡馆”案件发生的当天傍晚,广东省公安厅厅长兼广州市公安局局长陈泊——即延安时期被毛泽东称为“红色福尔摩斯”的布鲁,在例行的局务碰头会上下令:组建市、区公安局联合专案组,务必尽快破案!

当天晚上,广州市公安局指派刑侦二队队长谭钧宣率刑警夏升重、陆宏图前往长寿分局,与长寿分局、太平分局联合专案组五刑警会合,组成新的专案组,谭钧宣、彭友山分别担任正副组长。

次日,2月27日上午九时许,专案组接到惠福分局的电话,告知该区“富真金店”扣下了一名前往出售疑似布控赃物的男子,管段派出所民警已经赶到,正在店内等候专案组派员前往甄别。

彭友山、谢毕生、陆宏图三刑警赶到“富真金店”,查看了被认为是布控赃物的那三件首饰。那是一枚黄金戒指和两条带鸡心坠的黄金项链,上面分别镌刻着“瑞富祥”、“老金凤”的标记,那是羊城两家创建于清朝咸丰、光绪年间的首饰店铺。这与布控通知中的部分被劫赃物特征相符,受害人凌兰馨被劫的项链系祖母遗赠的“瑞富祥”产品,另一受害人袁美雯被劫的项链和戒指则系“老金凤”产品。

“富真金店”店员老闵介绍,上午金店刚开门,来了一个年约五十的小老头儿,说有几件首饰想出让,请金店估个价,说着,拿出两条黄金项链、一枚黄金戒指。店员老闵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派出所下发的布控通知中的赃物吗?不过,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三件首饰都是真货,但价钱要由老板来定,说着朝一旁的学徒小福子丢了个眼色,命其去内堂请老板出来,同时请小老头儿到里屋喝茶,稍等片刻。那小老头儿怎知其中隐情,他喝茶等老板的工夫,已经有店员出门打电话向公安分局报告了。

见到警察,小老头儿方知不妙,连忙解释说这首饰是别人转让给他的。彭友山说有话到分局去说吧,随即把小老头儿带到长寿分局讯问

小老头儿名叫朱嘉发,从事西药经纪,在行业内小有名气,一说“朱老三”十人九知。广州解放后,由于敌对势力对中国搞经济封锁,西药进口业务大为减少,朱嘉发基本无事可做。好在他家境原本就不错,多年来积蓄了一些老本,再说三个子女也颇有出息,每月都有孝敬,所以生活质量并未下降。

朱老三有个习惯,每天清晨必去茶馆饮茶,六点去,七点半离开,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昨天早上,他照例前往其住宅附近的“大旺茶馆”,在临窗的座头上落座后,不用吩咐,跑堂就沏上一壶大红袍,烧卖、馄饨各一份。他正吃喝的时候,来了另一位茶客,告声“打扰”,坐在他那副座头的另一侧。跑堂过来接待时,没像对待朱老三那样先打招呼,朱老三便寻思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中年男子可能是个新茶客。那人要了一壶龙井茶、一碗三鲜面、两份虾饺。茶馆是不供应面点的,如果客人需要,跑堂就到对面那家专卖面点的馆子去叫。等候的工夫,那茶客喝了两口茶,转脸朝朱老三微微一笑:“这位先生,另一份虾饺是给您点的,麻烦您稍等片刻。”

朱老三并不感到意外。他是旧社会混过来的掮客,这种事经常能碰上,他自己也给陌生人点过茶点酒菜。当下,朱老三冲对方拱手作揖,道声“多谢”,把放在旁边的烟盒打开了递到对方面前。这样,朱老三和那人就算是结识了,一边吃喝一边闲聊。对方自我介绍说姓钟,名昙天,来自惠州,早年毕业于广东省立师范学校,曾在广州做过十年小学教师,后回乡在亲戚开办的私立小学做教导主任。广州解放前夕,他那校董亲戚去了海外,学校勉强支撑到寒假,由于政府尚无能力接收,只得关闭。他有个师范的同学在广州市教育局工作,得知他失业了,就给他找了个公家饭碗,让他到广州郊区一所小学当校长。他昨天上午刚到广州,住在附近的亲戚家,早上闲着无事,就来这家茶馆喝茶。

听对方这样说,朱老三便唤其“钟老师”,也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两人渐谈渐热络。朱老三知道对方必有所图,果然,聊了一会儿,“钟老师”开口说起了事由——

那个校董亲戚临去海外时,已经预料到这所小学是办不下去了,留下了一笔教员遣散费。其时金圆券已经贬值到比冥币还便宜,发钞票当然是不可能的,就悄悄交给“钟老师”十来件黄金首饰,让他在学校解散时分发给其他老师。不久后的形势果然如校董亲戚所估料的那样,政府不接盘,学校只好关闭。不过,“钟老师”却不敢把首饰分发给其他教师,因为那个校董亲戚被当地政府定为“反革命恶霸”,其家眷合家随其逃亡,留下的房屋财产全部被政府没收,三个佣人还被抓进公安局盘问,审查了两个多月才释放。面对着如此状况,“钟老师”哪里还敢代校董亲戚给一干教员发遣散费?于是就把那些首饰藏匿下来了。这种东西藏着也不太平,所以这次他随身带到广州来,想找个店铺出让。哪知,昨天下午问了几家金店,都说出售金银需凭户口本。他的户口在惠州,没带户口本,正为此犯难呢。

朱老三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用意,这位“钟老师”是想借用他家的户口本去出售首饰。这事可不可以做呢?朱老三是生意人,遇事考虑的是利益,他稍一盘算,认为并无不可,不过户口本不是白借的,需要收费。收多少?可以谈。对方倒也拎得清,见朱老三感兴趣,马上表示:“老兄您看着办吧。把户口本借我,我们一起去金店也行,我自个儿去也行;或者还有一个最便捷的法子——我直接把首饰卖给您,您来开价。总之,不能让您老兄吃亏。”

两人谈了一阵,最后朱老三决定直接买下来,至于打多少折扣,那得看了货再说。朱老三对西药在行,于黄金真伪、成色却是外行。好在茶馆里喝茶的顾客中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朱老三眼光一扫,就看到了对面角落那副座头上的一位白发老者。那是朱老三的邻居,已经七十高龄了,打自十三岁进银楼学生意,到六十多岁退休,跟金银首饰打了五十余年交道,其鉴别经验可想而知。于是就邀“钟老师”一起过去请老者鉴定。“钟老师”倒很大度,把三件首饰往朱老三手里一放,说难道我还信不过您老兄吗?说着又掏出一张两万元纸币作为给对方的辛苦费——总不见得让老人家白鉴定。

老者看下来的结论是:真货!

接下来,两人讨价还价,议定以黄金价格的七折来计算。当时每两(此指十六两制老秤)黄金的价格是九十六万元,打七折就是六十七万两千元。那么,这三件首饰一共是多少分量?到哪里去称重呢?这个,朱老三有主意。茶馆对面有家“天仁堂”中药铺,老板姓桂,是他老朋友,当下就唤来跑堂让去借一副最小的铜盘秤来。三件首饰称下来,总共是二两五钱六分,合计一百七十一万五千二百元。“钟老师”说零头不要了,就付一百七十万整数吧。

也算“钟老师”运气好,找对了人。一百七十万元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寻常人家就算有这么一笔积蓄,也不一定立时能拿出现钞来。可是,朱老三家里却有现钞,别说一百七十万了,就是再翻一倍他也拿得出。他是做西药经纪人的,自抗战以来,有些西药比如盘尼西林、奎宁之类一向属于紧俏药品,尽管经纪人公会有行规,经纪人自己不能参与西药买卖,但是在利益面前,这种行规形同白纸一张,在药品价格狂涨的时候,十个经纪人中至少有九个会自己筹款先买下,然后以亲朋好友的名义出售,反正那时做中西药品买卖都是不需要许可证的。因此,朱老三家里随随便便就拿得出数百万现钞。

离开茶馆,朱老三把“钟老师”带到自己家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朱老三早就盘算过,这笔买卖他至少可以赚七十万。这么轻松就赚了一笔,朱老三很兴奋,成交之后要留“钟老师”在家吃饭,对方婉言谢绝了。朱老三就热情地把对方送出巷子,临别时忽然想起对方说过他那校董亲戚留下了十来件首饰,生意人脑子转得快,他握住“钟老师”的手说,咱们这是一回生两回熟,剩下的货如果还要出手的话,尽可来找我,反正我家您已经认识了。“钟老师”自是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本来,朱老三是准备当天下午就去金店把这几件首饰卖掉的,可是,中午前三个子女忽然带着大包小包礼品而至,他这才想起当天乃是老伴儿五十大寿,说好要去九姑庵吃素斋庆寿的,下午还要去看戏。这种重要家庭活动,朱老三这个当家人自然不可缺席,只得延缓一天再去金店出售。当然,即便他昨天去出售,也是一样的结果。警方的布控已经下达到全市各金店、银楼、首饰铺,不管到哪一家去,都是撞个正着。

专案组对朱老三交代的情况进行了分析,讨论中形成了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叶志仁”尝到了甜头,很有可能还会去找朱老三进行这种交易,他已经去过朱家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去,所以可以考虑派人去朱家或者邻居家蹲守;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以“叶志仁”作案时所表现出的那份老到,他不一定会冒险找同一个买主,倒是有可能复制跟朱老三搭讪结识的经验,再去茶馆物色第二个朱老三之类的人物。因此,大伙儿应该分头去茶馆查访这厮。

谭钧宣、彭友山交换意见后作出决定,指派一名刑警前往朱家邻居处蹲守,再请管段派出所派一名民警协助;其余刑警则分头化装走访全市各茶馆。

两天下来,目标并未现身。第三天,也就是3月2日,线索出现了,却几乎使众刑警抓狂!

五、富婆遭殃

这条线索跟朱老三的那条可以说是如出一辙,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拿着首饰去“火凤凰银楼”出售,银楼悄悄通知警方,将其连人带物扣下。

这次拿下的那位姓马,五十三岁,身高体胖,是个回族。老马以前是给大户人家当管家的。他的东家姓丁,名荣通,出身富户,清末废除科举前最后一次科考中过举人,人称“丁老爷”。后来丁荣通去日本留学,参加了革命党。辛亥革命后,做了军政府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管的是税收,因此发了横财,富上加富。老马就是在那时给丁老爷当贴身小厮的,后来就做了丁宅的管家。丁荣通敛财无度,名声不佳,1924年,有消息说他即将被撤职查办,他立刻脚底抹油,在老马陪同下逃往日本。

1939年元月,丁荣通再度现身羊城,其时广州已沦陷两个多月。日本侵略者委任丁荣通当了一名管理财政税务的官员,据说颇有权势,因为丁荣通曾给广州伪市长彭东原写过一纸条子,让彭委任老马当警察分局局长。老马只读过三年私塾,文化水平不高,但见识却是有的,知道这是当汉奸,就谢绝了东家的好意,说我还是给您老管管琐碎事务吧。就这样,老马又给丁荣通当了将近七年的管事。日本投降后,丁荣通被捕,老马也捎带进了局子。幸亏碰上一个还算讲道理的法官,得知老马拒当日伪警察分局长之事后,网开一面予以释放。

丁家当然已经被抄,不久,丁荣通也被判处死刑枪决了,还是老马相帮收的尸。办完了丁的丧事,老马找了份帮人管澡堂的差事,相当于领班。他是小厮、管家出身,既熟悉如何服侍人,又深谙管理下人之道,这份差事自然干得很好。老马跟“迷魂恶魔”的相识,就是在他当管事的那家“清泉池”。

不能不佩服“迷魂恶魔”的那份心智,他已经料到朱老三如若出事,警方肯定会对茶馆特别重视,便衣频频出没或是守株待兔那是一定的,所以,他销赃的对象改变了,不再找茶客,而是去澡堂物色浴客。广州解放才四个多月,形形色色的案件多不胜数,他料定公安局不可能抽出许多刑警来对付他,更没有警力去澡堂蹲守,于是就去了“清泉池”。

不过,“迷魂恶魔”在“清泉池”的运气就不像在茶馆那样好了,他接触了几个看上去可能会成为朱老三第二的浴客,人家对此却缺乏兴趣。正当“迷魂恶魔”失望之际,老马主动跟他搭讪了。听到他和别的浴客谈及有便宜首饰可买,老马不禁动了心,其思路跟朱老三相同——这边收进,那边出让,一进一出,可以赚三成的差价,这种买卖只怕一辈子也难能遇到一回啊!

两人谈下来的结果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迷魂恶魔”这一改换地点,专案组诸刑警就郁闷了。专案组长谭钧宣说:“得了,接受教训吧,看来蹲守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咱们另外再寻找新的侦查方向吧。”

谭钧宣说这话时是3月2日晚上七点多,全组刑警讨论了一个多小时,依旧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谁能料到,就在这个时间段里,“迷魂恶魔”再次作案!

这回的受害人名叫吴云莺,是个四十岁的半老徐娘。吴云莺是广西柳州人,自幼父母双亡,靠乞讨为生。八岁那年,她被一个杂耍班子收留,七八年后学成了几样拿手好活,成为这个草台班子的半根台柱子。十八岁那年,草台班子到广州演出,吴云莺被一个从南洋回粤拜祖访亲的华侨富商刘某看中,刘某跟班主商量,愿以八百大洋为吴赎身,却遭到拒绝。

刘某在族内辈分很高,家族也比较有势力,跟小辈族人一番策划后,干脆一分也不付了,纠集了数十人,持械夜袭草台班子,带上吴云莺直接上船去了珠江口,再搭乘海轮出洋。就这样,吴云莺做了比她大将近三十岁的刘某的第四房姨太太。她在吉隆坡一待十八年,1945年方才只身回广州定居。其时刘某已经病殁,其巨额遗产分别由四个老婆及子女继承。吴云莺没有生育,分得最少,不过也获得了刘某在广州市区的一套住房、五千美金、两千鹰洋,加上她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和珠宝首饰,在当时的羊城堪称富婆了。

不过,由于长期优裕的物质生活,此时的吴云莺体重已经增加了一倍,并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她在惠福区三门街蝴蝶巷刘某留给她的那套洋房里住下后,既不考虑找工作,也不想再嫁,独自过着一份优哉游哉的日子。为了打发时光,也是为了寻找精神寄托,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必去寺院烧香拜佛,回家后闲着无事也念念经文。当时正是抗战胜利后惩办汉奸基本结束的当儿,社会上像吴云莺这样的女性并不少见,其中不少人都是寺院的常客。在寺院经常见面,这些女人很快就互相熟悉了,大家就相约搞一个十二人的聚餐会,轮流做东,也是每月两次。

这个月的上半月,轮到吴云莺做东。地点是聚餐会的发起人殷玉蓉选择的,她说最近探得一处绝佳的私房菜——惠福区铜匠街赵宅。那里不是饭馆,但其主人赵公望曾做过“南天王”陈济棠的厨师,烧得一手绝好的粤式菜点,都是外面馆子里吃不到的。当然,赵公望早已放下炒勺在家赋闲了。既然如此,赵宅为何会成为私房菜馆呢?

赵老爷子有四子一女,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对烹饪感兴趣,只有小女儿赵幼望自幼挑食,嫌别人烧的菜制作的点心不合口味,遂自己动手,时不时还要请教老爸。十年下来,赵幼望得其父真传,用赵老爷子的话说,其烹饪水平“已经可以做公馆的厨师了”。

赵幼望的丈夫是广州知名中医蒋永铨,收入颇丰。赵幼望本人持有国立中山大学的专科文凭,要谋一份体面的工作易如反掌,可优越的家境根本无须她出去工作,便在家当全职太太,一应家务杂事自有女佣操持,她则每天下厨为家人烹制几样菜点,乐此不疲。以赵公望、蒋永铨的名气,翁婿俩自有一些好友,他们闻知赵幼望厨艺了得,经常找借口来吃饭。不过赵幼望不大愿意频频操办宴席,那毕竟太吃力了,因而时常要摆摆架子。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提倡节俭,那些喜欢吃喝的朋友不大敢频频下馆子了,只好求助赵幼望。而赵家的状况也有所改变,老爷子中风瘫痪,又是医疗又是护理开支甚大;蒋永铨则去中南疗养院为首长和战斗英雄服务了,他的关系转到了部队,算是一名军医,大门上钉上了“光荣军属”的牌子。光荣是光荣了,收入却大大减少,赵幼望只好放下架子,隔三差五为那班吃货朋友整治一两桌菜点,收费,但是不贵,相当于中档饭馆的价格。花中档馆子的价钱能够吃到高档饭店也烹制不了的菜肴,这种事儿对于吃货来说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许多吃客四处托人找关系,就为品尝一次“赵家菜”。

殷玉蓉找了三个多月的关系,总算找到一个跟赵幼望说得上话的朋友,早在元旦前就挂号排队,直到这时方才轮到。平时,聚餐会都是中午用餐,饭后或去咖啡馆,或去舞厅。但这天例外,因为赵幼望做私房菜有规矩,只提供晚餐,六点钟开宴,八点钟结束,没有丝毫通融。尽管如此,吃过“赵家菜”,一干老姐妹还是个个赞不绝口,都说无论钱钞也好、时间也好、放下架子被迫依从赵幼望的规矩也好,统统都是值的,只希望能再来吃一次。当然这是奢望了,因为赵幼望还有个规矩:非老朋友级别的熟客,只接待一次。

那晚,众人离开赵家已经八点多了,以初解放时广州的夜生活内容,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合适的场所可以去消遣了,姐妹们只好互相道别,各自回家。该案受害人吴云莺的住所离赵家比较近,白天坐公交的话不过四五站路,但那时的公交停得早,这时候已经没了,她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巧得很,车夫老郭还是点头熟,跟她家就隔着一条巷子,平时大伙儿出出进进,见到了都会打个招呼。吴云莺喝了一瓶葡萄酒,很是兴奋,心情也好,到家后随手掏出一张两万元的钞票给了老郭,还一迭声“谢谢”,弄得对方暗自希望她天天喝酒,自己好天天专门候着拉她回家。

吴云莺的这套房产建于蝴蝶巷的尽头,与邻居的住宅相连,进门有个二十来平方米的院子,居室是一幢两上两下的西式洋房,不大,但式样别致,小巧玲珑。听以前的老公刘某说,这是他花了七十两黄金从一个阔少手里盘得的,估计是那阔少专为搞金屋藏娇用的。吴云莺以前雇了一个女佣陪着她住,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上到处都在宣传“剥削与被剥削”,她胆儿小,生怕被划为“剥削阶级”,就不敢造次,辞退女佣另请钟点工相帮,每天上午两个小时,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几个月下来,她倒也习惯了一个人住。一干老姐妹闲谈时问她独自住一幢房子怕不怕,她说怕什么,我是走江湖出身,什么玩意儿没见过?

这话到今晚之前似乎说得还不错,但随着一阵敲门声过后,其准确性就被颠覆了。因为是刚刚下黄包车,吴云莺以为自己在黄包车上遗忘了啥东西——她有这种粗枝大叶的毛病——车夫老郭去而复归。她想都没想,也不问一声“哪位”,直接就把大门打开了。定睛一看,不是老郭,而是一个陌生男子。

读者应该很熟悉这个人了,只不过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姑且仍用他住旅馆使用的假名“叶志仁”来相呼。“叶志仁”朝吴云莺上下打量一阵,用一种初解放时公家人的口吻问道:“这里是蝴蝶巷51号吗?”

广州解放后,吴云莺经常不大情愿地去参加街道举行的群众大会、集体活动、义务劳动、慰问伤残军人什么的,越参加越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因为她学到了一个当时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词儿——“剥削阶级”,偷偷对照其含义,她老是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够得上那份资格了。此刻,她一听对方那腔调,心里禁不住有些紧张,点头一迭声地说:“对对对。”

“叶志仁”又问:“你是这里的女主人?姓什么叫什么?”

吴云莺说了声“是”,这才想到应该问明对方身份,于是大着胆子说:“这位同志,您是……”

“叶志仁”伸出两个手指头,从中山装左侧上衣袋里掏出一个漆面紫色本子,就这么夹着递到吴云莺眼皮底下:“识字吗?看看!”

吴云莺没上过学,但她做了刘某的姨太太后,权当是消遣,跟着账房先生学过,识得几个字,拿着张报纸磕磕巴巴勉强还能念得下来。借着门口的路灯光,她看见那本子的下方印着一行金字“广州市公安局”,登时一个激灵,哪里还敢看被对方手指挡住的其他文字?“叶志仁”手掌一旋,本子翻了个身,封底向上,另一只手搭上去翻开就往她面前送:“你再看看里面……”

后来知道,“叶志仁”掏出来的本子不过是个自行车牌照。当时老百姓穷,家里有辆自行车已经算是拥有一份重要财产了,官方也很当回事,规定买了自行车必须凭发票去公安局登记并领取牌照。牌照有软、硬两种,硬牌照就是钉在车上的那种喷漆的金属牌牌,软牌照就是“叶志仁”手里的漆面本子。由于是公安局颁发的,所以封面下方印着“××市公安局”字样。现在,“叶志仁”用这个不知从何处获得的本子作为作案工具,他把本子翻开,递到吴云莺面前——也就是鼻子底下,让她看里面。里面是什么呢?吴云莺根本没看清楚,因为她已经着了对方的道儿。

“叶志仁”伸出两个手指头,从中山装左侧上衣袋里掏出一个漆面紫色本子

不知是“叶志仁”的迷药正好跟吴云莺先前饮下的红酒起了反应呢,还是这次下药的量比较大,抑或吴云莺有过敏体质什么的,反正在几个受害人中,她的反应应该是最强烈的,事后她竟然什么都记不得了。“叶志仁”这个恶魔呢,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要丧心病狂地劫财又劫色,连吴云莺这么一个半老徐娘也不肯放过。

一个小时后,吴云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竟是赤身裸体,头发蓬乱,不禁大为惊慌。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先前有人敲门的那一幕,但思维尚未完全恢复,脑子里留下的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断。她穿上衣服勉强起身,想到院子里透透风。打开电灯,忽然发现卧室里一片狼藉。吴云莺从小混迹江湖,十八岁上被刘某抢往南洋做小老婆,经历丰富,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如果单单失身的话她可能不会声张。可是,现在一看室内这副景况,便知那个中年男子已经进行过抄家式的扫荡了,不禁大惊失色。突然一下子,她的头也不觉得晕晕乎乎了,不过思维未见得清晰,因为她冲到院子里就扯开嗓门大叫“捉强盗”——而从时间上推算,“叶志仁”至少已经离开半个小时了。

此时是晚上九点,那时人们夜生活贫乏,又是春寒料峭的夜晚,一干邻居都已早早上床歇息了,听见叫声,纷纷开灯出门查看。巷子里有个邻居以前当过警察,后来改行做起了生意,他是懂行的,马上提醒大伙儿不要进入吴家,注意保护现场。正是由于他的提醒,这才使专案组刑警提取到了案犯的指纹和脚印,断定此案确系“迷魂恶魔”所为。

前往吴宅的路上,专案组长谭钧宣就已经考虑好一应路数,抵达后跟守护现场的分局、派出所沟通了情况,当即作出布置:专案组负责勘查现场以及跟受害人谈话,分局、派出所的六名同志负责走访巷内一干邻居,要求每户必访,不放过任何细节。

勘查现场后,专案组让受害人清点被劫财物,吴云莺一边清点一边哭泣。她的损失实在太大了,除了美金、人民币的存折没被案犯发现,她随身佩戴和藏于家中的十七件黄金、白金首饰,八根金条,一个北宋大内鎏金银怀炉,两块手表,一百二十万元现钞悉数遭劫。案犯落网后,警方请银楼、古董两个行业的老法师对赃物估价,认定总计折合人民币七千万元,以当时的经济状况来看,堪称“数额巨大”。案犯可能对这次收获感到满意了,或者考虑到晚上提着包袱出门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没动比较值钱的裘皮大衣、羊毛衫、皮鞋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