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一场重大变故让我受到冲击：母亲患上了重症，家境跌入谷底。我的家本来就贫穷，这次病花费更是雪上加霜。我那时只有十七岁，但觉得应该作为男子汉站出来承担责任。

我没有犹豫，果断选择退学，准备前往东莞打工，力所能及地减轻父亲的重压，也希望为小我几岁弟弟，换取更多的可能性。

经同村阿叔的介绍，我成了鑫达玩具厂的一员。鑫达位于横沥镇田坑村，是一家万人大厂。

每当下班时间来临，工人们涌出厂门，新城工业区外的马路就马上拥堵起来，特别是货柜车，车身太大，转弯倒车耗时费力，更容易导致堵车，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东莞制造业的繁盛辉煌。

鑫达以生产合金及注塑模型玩具产品为主，一款产品从原料到成型，要经过压铸、打磨、电镀、喷油、移印、装配、包装等多个工序操作过后，才呈现于大众面前。

我分到装配车间的，工作虽然单调乏味，但同事们和蔼友善。我刚到南方，对身边的人和事充满了好奇，一切都显得让人陶醉。装配车间不像压铸和打磨，年轻女工很多。她们来自各地，带来的气息不同，让我见识到祖国大好河山的壮美和各地女工的风情。

车间里的年轻女孩，目睹了身边人的经历，对男女之事渐渐悟道。尤其年纪稍大的大姐大嫂，热烈大胆，言语辛辣。当有一个新男性进入的时候，她们都会调侃开玩笑。但其中语言，没有一点贬损的味道，更多了一丝欢喜与期待。

工作繁重，唯有苦中作乐。工友们以情爱为寄托，消磨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日子。有些胆子大脸皮厚心又细的小伙子，进厂没几天就已收获了桃花，不久，与女友在厂外的小河边或密林里，有了夫妻之实。

然而，这样的感情并不长久长久。因为工友流动性太大，也因为好看的女工太多，给了男生见异思迁的机会。

90年代的东莞，无数打工妹的情爱沉浮，不断在流水线上演。漂泊在外，打工者更在乎此时此刻的温情，只想抓住近在眼前的幸福。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坐在我对面的工友，名叫素素，陕西女生，温情活泼。当时，我见她手法老练，动作娴熟，以为她算是老江湖了。直到我们之间形成友谊之后，才知道她只比我略大几天而已。

因此，我们之间便有了一种隐秘的亲近关系，使得我们有意地将她与其他工友区分开来，而在我遭受不公正对待的情况下，素素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据理力争，为我讨要公道。

素素年纪虽轻，却懂得人情世故，跟车间同事、其他部门或者领导、经理、办公室等人交流时，从不畏缩，展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大气魄。在她的影响下，我的性格逐渐从内向转换为外向，这也是我后来命运转折的重要因由。

发了工资，素素承担起带我寄汇款回家并去横沥镇的任务。每每有了空闲，就带我去逛夜市，介绍陕西文化和美食。田坑夜市离鑫达不远，那里汇聚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多种小吃，热闹场景仿佛是一曲繁复的交响乐。

相信一句老话，食物有趣味取决于和谁一起享受。素素一边品尝美食，一边向我讲述历史古老的凉皮来源。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一道小吃，因为它有历史的厚重。许多年之后，我有了去西安出差的机会，特意寻一巷子，要了一份凉皮，却再也吃不到当年在田坑夜市那种味道。

中秋节，素素将她的一份惊喜送给我：一条领带。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收到的礼物，也是第一次异性为我送上礼物。

领带代表着特别的意义，当时我天真无邪，竟傻傻地问素素，为何送我一条领带。作为一个朴素的农村孩子，我以为，只有我给她礼物才是正确的。

东莞天气炎热，打领带显然不切实际。再加上，我那时连一件西装都没有，因此只能把它缓缓放下，心想等到年后能够买一套西装，回东莞穿着去让素素高兴。

然而一年就这样含混而过，到了年底，素素没有回家过年。而我则承诺，在老家只待到初三，就回横沥陪她。

素素明白我家里的情况，劝我多陪伴父母。她的话带有秦观的诗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何必朝朝暮暮，深深感动了我。素素不同于别的打工妹，她看得更远，思考得更深，让我对她更多了几分依恋，感觉自己真的很幸运，更要好好珍惜。

回家过年，我没能按照承诺，在初三就返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并未托辞，出门一年，回了家乡，数不清的事情等着我：亲友邻近，诸多同学，各种会面，我只能把返程的日期往后拖延。

最终，我于正月初七返回东莞，比承诺的日子晚了四天。出发前，我特地订制了一件灰白色西服，穿上它，配上素素赠我的领带，梦想着给她一个惊喜，然而，命运给我开了个玩笑。我没能送出惊喜，却收到了她的惊吓——她留下一张纸条，不辞而别了。

那张字条，语意含混不清，只暗示离开我是她最好的打算，还再三强调不要去找她，干脆忘了她这个人，忘掉她的存在。

我当然无法忘记，于是疯狂找寻任何可能的线索，尽管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费工夫。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封信，字迹清秀，我太熟悉不过，那是素素的字啊。信中还折叠了一张练习的鹤，她对我依旧深情挚爱，只是经历了一段不幸的遭遇，不得已选择离开我。

从信封上的邮章，隐约辨出信件寄自黄江镇田美村。我请了一天假，直接前往她所在的工厂，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才恳请保安帮忙，把她叫出来。那时，距离上班只有三分钟，我们在工厂的门外短暂见面，遥远得让人有想到恰似天涯的感觉。

她对我说了一句话：“等到下午五点半再来找我”。泪光在眼里，我点点头。终于熬到下班时间，我看到了日夜念想的素素。

我俩坐在厂外的饭店，原本准备要说万语千言，此刻不知该如何开口。服务员拿来了炒猪头肉，炒田螺，还有一盘空心菜。

素素对离开鑫达之事讳莫如深，她一句也不提，我也不好多问。结账时，素素提前买单，而我又慢了一步。素素用左手轻抚我头，笑着说：“作为姐姐，照顾弟弟，是我该做的。”那一刻，我很想伸出双手，把她涌入怀里。可我过于胆小，何况当时众目睽睽，我唯有空想罢了。

热情的欢宴结束时，我感到特别悲伤，一种无法再见面的无助感充斥全身。素素以坦率和自如的样子，尽力想让我感受到轻松自然。在等待汽车时，她交给我一封信，早早就写好的，解释了她离开鑫达的真正原因。之前她有打算寄给我，但最后还是收回，重新改写了另一封，直到我来找她时，她决定把真相告诉我。

我拿到信函，承诺听她的要求，回到横沥再拆开来读。上了返程的车，我再也控制不住，迫不及待地打开，读罢泪流不止。

原来，过年期间，阔别多年的同乡，邀请素素去她家同乡相聚，同乡正在恋爱，在厂外租房与男友共筑爱巢，知素素也在东莞 ，喊她一起欢度除夕。那天，到处弥漫着喜悦和快乐的气氛，看到同乡与男友恩爱的模样，又想起我俩天各一方，素素无可避免的有些伤感，酒喝得更多，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睡状态。

素素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同乡的床上，而且床上还躺着她的同乡和男友。素素当时感到羞愧和不安，急忙起身，摇摇晃晃地跑到洗手间，想清醒一下。

身上散发着酒精的味道，她又想着洗个澡。然而，洗手间的门把手坏了，正在洗澡时，突然有人闯进来，竟然是同乡的男朋友。

他似乎亦未清醒，看到正在冲凉的素素，明白了不对劲，便赶忙离开。素素受此一吓，失魂落魄，之后回到鑫达，一直在想当晚发生的事情。可是，不管多么努力，也无法回忆起，到底当晚发生了什么。

越如此，素素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表面上外貌活泼，但内心极传统，厂里的同事们开玩笑说我们在恋爱，事实上，除了我俩互相牵过手，并没有太多的暧昧接触。她一再对我强调，直到结婚之夜，才会正式交出自己。这样的女孩多么珍贵呀，我当时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如今却发生了这种事，素素越想越害怕，觉得无脸见人，更对不起对我的承诺，便收拾完行李隔天辞职了，甚至不把工资结算清楚。

读罢信函，我痛恨不已，如果我没有回家过年，这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当晚，我提笔回信，一写就写满了五张信纸，诉说着我对她的思念，对未来的设想。我连夜给她寄去，希望能够恢复旧日情谊。可是素素没有回复，期间，我去黄江找过两趟，也没有见到她。显然，她故意避而不见。

不久，因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被办公室主任发掘出来，工作获得调动，从车间进入办公室，成为一名“白领”。我感到幸运，明白唯有更加努力学习，有所成就，才能回报予我这一切的人。

继而，我的工作愈发忙碌，但每月都会寄信给黄江的素素，却无回音。直到半年后，我才收到素素的回函，也才知道，她终于从那次悲痛中走了出来，如今在大岭山到了栖身之地。

素素把全部心思投入到了工作中，从车间普工，经历组长、主管的职位跃升，实现了人生命运的跃迁。信函末尾，她暗示一个男生正在追求她。我仰天长叹，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

后来，我与工厂财务部的四川文员，因为工作关系而认识，乃至互生好感，经过几年的情感培养，最终走到了一起。素素后来的信中，对恋爱之事不再避讳，提到了那个男生的种种事情。

自此，我与素素的人生轨迹，越发像两条平行线，再无相交的可能。

如今，二十年过去，我仍然无法忘怀素素，时常想念那段经历。我与素素并无实质性的身体接触，但我们之间的情感，远胜于情欲之爱。大约恰恰因为纯真浪漫、温馨洁净，所以才会如此挂挂于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