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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少年:《棒!少年》的出路和选择

2020-12-18 17:00:03

《棒!少年》没有将苦难奇观化,也没有将奋斗神话化,我们之所以被打动,或许正因为每一个观众都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马虎和小双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余雅琴 编辑 | 周建平

全文约4182字,细读约需9分钟

“如果我将来有钱了,我和教练二八分,我二他八”“如果是一个亿呢?”“那也一样,没有教练,就没有我的今天。”《棒!少年》在北京的首场放映后,少年马虎和主持人的一段对话,引发了全场善意的笑声。

《棒!少年》是12月11日公映的一部纪录片电影,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前棒球国家队队长孙岭峰建立了爱心棒球基地(强棒天使队),收留了一群贫困家庭出身的孩子,致力于将这群背景各异的孩子培养成专业人才,改变他们的命运。

作为该纪录片的主人公之一,马虎如今已是球队的核心成员,学习打棒球的几年里,他从一个顽劣少年转变为队里的主力。从2017年秋天开始,导演许慧晶和他的团队开始记录球队成员这几年的成长。

一同被记录的还有棒球队一位叫作小双的孩子。他和马虎形成了一组对比,从彼此对立到成为朋友,一起生活,一起训练,最终却有不同的命运走向……

从开拍那天起,许慧晶就打算“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拍了”——《棒!少年》基本上是以电影的方式在拍摄,具有不同于一般纪录片的品相。2020年8月,《棒!少年》在西宁FIRST青年影展上获得好评,一举夺得最佳纪录片大奖。颁奖词是这么写的:流畅的剪辑、超越线性的时间叙事、与完备的电影技术的高水平融合,在动人又诚挚的成长故事中,彰显了人性的温存与希望。”

温存和希望让《棒!少年》显得温情脉脉,但情感温度背后是现实的冰冷。这部作品的难得之处在于,它呈现出层次丰富的关怀,以及含而不露的问题意识,最终回归到具体的人的情感,找到了一种中国纪录片创作的新的可能性。

“没人考虑特别长远的未来,可好歹是一条出路”

在选择拍摄棒球队时,许慧晶面临着职业危机。自己的职业生涯是从拍独立纪录片开始的,《河岸》《妈妈的故事》等作品,将镜头对准尖锐的社会现实。在南方周末电视部和凤凰卫视中文台工作的经历,则让他有了媒体人的嗅觉和公共意识。

离开媒体后,许慧晶开始制作商业纪录片,几乎所有类型的纪录片都做了。但他开始问自己,之前的拍摄到底有没有价值。纪录片的观众不多,也似乎不能真的改变现实,继续做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渐渐地,拍摄一部能让更多人看到的院线纪录片的想法萌发了。偶然的机会,许慧晶来到了爱心棒球基地,基地招募的孩子来自全国各地,家庭情况都不好,家人实在没有办法才把孩子送来。他的心被这群“被命运选中”打棒球的孩子戳中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将摄影机对准了他们。“没人考虑特别长远的未来,可好歹是一条出路。”

不是没有人质疑孙岭峰成立棒球基地的目的,认为他多少有作秀的成分。但他说,“有爹有妈的孩子,他们可以拼爹拼妈拼资源,不需要我。而这些孩子需要我,我才更有存在感。”同样是因为体育改变了命运,孙岭峰太知道这群孩子需要什么。对此,他想得很清楚:“打比赛能出头最好,不能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做个教练。”

孩子们个个都有着不愿意揭开的伤口。大宝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下了他;李海鑫的爸爸挖矿受伤,多处粉碎性骨折,却还要在外奔波打拼;赵剑的母亲吸毒去世,父亲还在监狱里……

最初,许慧晶想以群像的方式呈现这群“孤儿”的棒球之路,但始终苦于找不到核心人物,直到马虎的出现。马虎来自宁夏西海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离开了家。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不同,马虎特别顽劣,经常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后来,马虎被孙岭峰选去了北京,是队里最难带的孩子。

小双与马虎身世相仿。他来自河北农村,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母亲生下一对双胞胎,没几天也离开了家,不知所踪。哥哥被亲戚送给了别人,他则被伯父和姑姑抚养。几年间,厄运没有离开这个家庭,小双的亲人陆续去世,只剩下二伯。但与马虎不同,小双十分乖巧听话,是队里最被看好的成员之一。一静一动的他们成为纪录片里的两个主角。

有人说,这是一部很“燃”的纪录片。在“燃”的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心灵。小双的内敛敏感和马虎的冲动都带着他们过往的伤痛。作为孩子,他们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只能以其他的方式来表达。初为人父的许慧晶也是慢慢才理解为什么马虎会如此调皮,为何小双会想放弃训练。

在美国输了比赛,小双得知自己唯一的亲人二伯患病,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打棒球,非要回家。球队的人来劝,小双不为所动,他希望自己可以偿还伯父的养育之恩。影片的结尾,小双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挥手,对二伯说,“你不能扔下我不管!”画面外响起了张震岳的歌曲《再见》: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在议题之外挖掘人物

《棒!少年》的维度是丰富的,在孩子们的故事之外,球队的处境一方面揭示了中国棒球在世界上的处境,也表达了对阶层分化的隐忧。体育的产业化让贫苦的孩子拥有了一线未来的希望,但更多像小双和马虎这样的孩子的命运被遮蔽了。

孙岭峰创办棒球学校的压力可想而知,一群孩子光是吃喝就要耗费一大笔钱,何况棒球基地很难找到稳定的训练场所。在拍摄的几年时间里,北京郊区开始大规模拆迁,在人们搬离的过程中,棒球基地也多次变换地方,孩子们只得跟着颠沛流离。

许慧晶说自己很喜欢这部作品的英文名“Tough Out”,这个词代表了打棒球需要的品质,意味着坚强,但也意味着艰难。纪录片勾勒出大时代的一个侧面,也引发我们思考纪录片里孩子们命运背后的不公。在巨大的荒诞和不可理喻中,在不可抵抗的结构性问题面前,一群孩子想用在赛场上的奔跑去对抗命运,这里面产生的张力是最牵动人心的。

对许慧晶来说,拍摄最大的难度恰恰在于对人物的理解。疫情期间,许慧晶多了很多时间和家人相处,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因为常年出差,孩子快6岁了自己都没有给他洗过澡。在隔离在家的日子里,他们才慢慢建立起真正亲密的关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更加理解马虎和小双了,“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小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亲情的陪伴。马虎和小双,他们问题的根源,也都是亲情的缺失造成了极度的不安全感。小双从小经历了太多变故,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亲情是他内心最需要的。不管他出生的那个地方或者他的亲人能够给他带来什么,那是他可以自由呼吸、大声呐喊的地方,那是属于他的世界。”

几年的拍摄积累了大量素材,剪辑的难度很大,所幸的是,许慧晶找到了剪辑大师廖庆松。这一次,在看完素材后,廖庆松说感觉到许慧晶终于不再拍事件,而是在讲人。

摄影师危凯参与这部片子时只有24岁,这部作品不仅改变了片子里的孩子,还改变了他。危凯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和孩子们的联结。他的童年也有一些动荡,有时候随着父母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有时候在家乡和奶奶一起生活。和这群孩子接触,他的童年回忆扑面而来。

“我和他们一样,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就像是我的过去和现在,我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我兜兜转转爱上了电影,他们兜兜转转成了棒球运动员,对未来都有一个念想,这个我觉得很重要,可能就像许导老说的希望。”

漫长的拍摄让这部纪录片和参与其间的人一起成长。危凯和孩子们相处的时间很多,对纪录片的理解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在我最开始认识纪录片的时候,主要看很多议题性的作品,但当你真的拍摄时,镜头里活生生的人,尤其当这部片子还是以孩子为主的时候,你无法不被他们的情绪所感动,李海鑫一笑我就开心,马虎一发脾气我就跟着紧张,小双一哭我就会难受……”

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拍摄,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后来,危凯选择放下摄影机与孩子们对话,他会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也会得到孩子们的鼓励。“他们会在意你的感受,而不是一种单向的观察,他们也会把烦恼讲给你,我们互相在生活中有所帮助。虽然这些过程没有拍下来,但周浩老师(纪录片导演)说这些内容更值得呈现。”

中国纪录片应该在院线被看到

《棒!少年》在中国的纪录片市场是一部独特的作品,有网友评价,这是一部“比剧情片还好看的纪录片”。这是一部为大银幕打造的作品,代表着中国纪录片制作的一个较高水平。近年来,随着电影市场的细分,大量纪录片有机会登陆电影院而广为人知。

《摇摇晃晃的人间》《二十二》《四个春天》《生门》《城市梦》《掬水月在手》等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入手,为观众呈现了对中国社会的深切关注。观众喜欢纪录片正是因为可以从真实的人物和事件中获得一种观察现实世界的视角,从他人的生活里反观自己的现实。因此,尽管这些得以公映的纪录片绝大多数票房表现不尽如人意,但作为中国主流院线作品的一部分,它们的朴素和粗粝在浮华的电影业显得熠熠生辉。

《棒!少年》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它不但有纪录片最可贵的优质人物,还开拓了中国纪录片的一个新方向。除了孩子们的日常和训练,摄影机记录下的还有中国社会巨大的裂缝:一边是城市的高楼大厦,一边是农村家庭的凋敝;一边是快手上的表演,一边是现实里的惨淡;一边是在美国比赛带来的幻觉,一边是一不小心就被抛下的恐惧感。《棒!少年》没有将苦难奇观化,也没有将奋斗神话化,我们之所以被打动,或许正因为每一个观众都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马虎和小双。

尽管一些批评家认为,这部作品热血有余而遮蔽了其社会批评的可能,在问题意识的探索上浅尝辄止。但就目前的院线环境来说,比起很多纪录片的“地下”传播途径,《棒!少年》的传播策略也许是更为有效的。这部作品在公共的范围内被观看,它所折射出的丰富面向自然会被不同的观众群体所接受和阐释。纪录片天然承载着社会关怀,也应该拥有更广泛的播放渠道、被更多的普通人看到。

《棒!少年》让孙岭峰的棒球基地获得了更高的知名度。如今他带着几十个孩子生活在位于通州区马堤村附近的强棒天使爱心棒球基地,拥有了一段难得的稳定生活。经过几年的发展,他们不但有男队,还有了一支从凉山接来的彝族女子队。尽管还面临着各种未知,但这群少年依然在野蛮生长着。

就在公映前,小双终于放下心结,回到了基地。危凯在放映的现场和小双重逢,“我去洗手间出来碰到小双,他见到我就抱了过来,无论这个孩子忧郁与否,这就是他的性格,我们包容马虎的张扬,也可以包容小双的忧郁,如果这是他们自己,那就尊重他们成为自己。总之,现在这一刻,他们都很不错,在童年到少年的这个阶段里兜兜转转了几个来回,依然在坚持让自己成长,就真的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