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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 何妨成灰 衷晓炜

2023-12-06 17:00:02

「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这二句是于右任的名句;特别是第二句,读来英气勃勃,炯炯生辉──对「相信历史」的人而言,从齐太史简到晋董狐笔,「不容青史尽成灰」七个字像猎猎旌旗,飒飒飘飘地在时代逆风中提醒着后人——「风骨」的重要。


然而,可惜的是,它只是诗句,不是论文;只是格言,不是定理。因此,它,有很多例外。


灰,是会意字,从火从手,许慎说它的本义是「死火余烬也」,也就是火熄灭之后可以用手碰触执持的残余东西。既是物质燃烧后所留下的屑末,它的特点就在于轻贱浮薄,容易消失匿踪──风吹向何方它随之流动飘移。


这也是为什么,当政治上大风起兮,历史的飞灰──特别是所谓「真相」的灰烬,也就特别「灰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就像「蒋介石现象」。这十几年来在「屠夫」、「元凶」、「暴君」的评价狂飙下,历史好像被驱除了遮掩的表土,露出了底层嶙峋的石漠。但,吹掉的东西,真是反动的余烬?还是,现在看来无比的真实,也只是另一层政治正确的岩壳,也会在寒往暑来,日月寖疏后化成飞灰?


曾经出掌「国家人权委员会」的首尔大学教授安京焕,2016年5月12日于韩国最大报《朝鲜日报》上,刊载了专栏文章〈不能轻忽台湾的原因〉,介绍「自由中国」台湾,与韩国曾经有过的特殊密切关系。安教授说:


「至1970年代初为止,10月24日『联合国日』是我国的国家纪念日。1948年8月新成立的大韩民国,联合国立即承认,并于战争爆发时,派遣军队保护韩国。每到这天,『国民学校』的学童都要写感谢信给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自由中国』总统蒋介石,赞颂蒋总统的恩惠,并提及他对国家被窃占的流亡人士,所寄予恢复国家主权之梦的上海、重庆临时政府,给予支持。1949年8月,蒋总统以首位造访大韩民国的外国贵宾身分,传递了勉励话语;韩战一结束,李承晚总统于1953年11月报聘回访台北,当时两国就是处于这样的关系。」


安教授并总结说:「岁月流逝,历史一再起伏,还是要往前迈进。后世对当时被当『国父』崇拜的这两位领袖,有着两极评价。但至少我们应当记住,他们曾为建设强大反共国家而献身的功劳。」(翻译取自《韩半岛新闻台》,朱立熙与杨虔豪合译)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其实不只「恩人vs暴君」的错乱,安文还扯出了韩国主流民族意识所刻意忽略的东西──所谓中国的「恩惠」。


除了「抗美援朝」外,中国曾经大力支持韩国,而且是南韩?


无论如何刻意地轻忽掩盖,中原王朝对于「奉事唯谨」的小邦,在「兴灭国,继绝世」上是大方的。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这样写着:「1592到1598年的万历朝鲜之役,日军撤退后,中国军队也跟着撤退……这是历史上国与国之间,最标准的无私援助,中国战士的鲜血,洒遍朝鲜半岛而一无所求。」


但现在我们翻阅韩国的记载,明朝军队的角色都被几笔匆匆带过,或淹没在强调中国军纪败坏,或朝鲜人民所受的深重苦难之中。对照柏杨的记述,你会感觉:这似乎是二场完全没有交集的战争。


不只古代,在二十世纪初的「大亚洲主义」下,支持被奴役殖民的亚洲兄弟民族,是被中国政府──特别是国民政府,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在中国掩护下,韩国志士在中国领土上开展了无数抗日活动──像以金九为首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始终俨然以流亡政权的方式在中国领土上运作;所以二战中的开罗会议,中国才会明确宣示:「吾人将决使朝鲜成为一自由与独立之国家」;所以1932年韩国志士尹奉吉才能在上海掷出石破天惊的一弹,造成多名日本军政要人死伤──其中的重光葵,十三年后他一瘸一拐地登上东京湾的密苏里舰,代表日本帝国签订降书。


不只韩国,还有越南。与韩国一样,亡国的越南「尹奉吉」们也在中国领土上,此仆彼起地从事着独立抗法运动。1924年,「光复会」分子范鸿泰在广州沙面维多利亚酒店,巧扮摄影记者,暗藏炸弹于照相机手提袋中,试图暗杀法国「东法全权总督」马兰,失败后自投珠江白鹅潭殉节。广州国民政府不顾法国抗议,将范之遗体葬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旁,时任「中华民国代理陆海军大元帅」的胡汉民并亲笔题碑曰:「安南范烈士鸿泰墓」。


还有「国民党支持共产党」。1945年日本投降时,南越的日军由英国解除武装,北部则由中国负责,预备几个月后「交还」殖民地宗主国法国。结果法国顺利接收南越;但北越胡志明的「越盟」,在「反殖」的中国占领军翼护下取得武装,大肆发展茁壮;甚至当法国人想提前强行进入要港海防时,中国军队还开炮警告,阻止法军不得登陆。


这些,政治不正确的历史,都在新兴国家「独立自主,民族自尊」的大旗下,被轻轻地掩盖遗忘了;而中原政权的承继者共产中国,情愿装聋作哑,也不愿把几丝功劳归给前朝的国民党「反动政权」。


当砲火的余烬、英雄们的骨灰,和青史的残屑搅在一起,朔风野大,眯目噆肤,读史的人,难道只能中夜茕茕抚循,读到蜡炬成灰,痛感壮怀已灰而已?


但庄子不是早就告诉我们:「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成了灰的东西,难道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西方与「灰」字有关的故事,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灰姑娘》。


人类的文化,本来就会自然传播扩展,彼此沾濡影响。世界上许多熟知的「本土」民间故事,竟是远自万里的舶来品。


就拿「灰姑娘」来说,据王青的《西域文化影响下的中古小说》,可考的文献起源竟然是……中国。九世纪成书的《酉阳杂俎》,便记载了这个故事的原型,远远早于西方的文本记录。


东方版的灰姑娘故事,原文大意是:「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父爱之。」


就像许多童话,爱女儿的父亲不幸早死,后母虐待孤女:「常令樵险汲深。」不久,时来运转的小女孩叶限,得到一条大鱼,与牠感情特别好:「时尝得一鳞,二寸余,金目,遂潜养于盆水。……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


坏心的后母知道了,便杀了那条鱼。伤心的叶限「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突然有位仙人自天而降,安慰她:「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鱼骨头成了有求必应的宝贝了。


叶限依言而行,「金玑衣食随欲而具」。过节的时候大家赶集,坏后母却不准叶限去,结果她「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看到这里,你大概会恍然大悟:啊,「金履鞋」出现了!


但坏姊姊在市集上看到叶限,告诉了后母,受惊的叶限赶紧逃走,「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这只鞋被辗转卖到了邻近的海岛「陀汗国」,国王得到了这只精巧的鞋,「其轻如毛,履石无声」,「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全国女人都试了,竟然没有一个合脚的。


故事接下来就更像了:陀汗王非得找到能穿这鞋的女子不可,于是「遍历人家捕之……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仿佛是事先知道国王要来,「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国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以叶限为上妇。」小女孩嫁给国王,翻身成了贵妃了。


第一个发现这则故事原型与西洋童话灰姑娘高度相关的,是曾与孙中山把臂言欢的日本学者南方熊楠。至于故事里那「远得要命王国」的位置,王青以「陀汗国」音近似《旧唐书.南蛮列传》的「陀洹国」,推测应是隶属室利佛逝帝国的地方,应在马来半岛或是苏门答腊岛上。


起源于东南亚的灰姑娘故事,竟然飘了半个地球,落地成了西方版的王子公主典型浪漫传说?


光是想像这些故事是如何传唱接续的,便令人悠然神往:大漠风尘,日色昏暝,边城远远地来了一队驼商……或是裂岸惊涛,月共潮生,港口悄悄地进了一队商船……


商道旁或是码头边的店家刚掌上了灯。店家的草屋柴扉粗陋饮食恰是游人眼中的琼楼玉宇钟鼓馔玉。吃饱了轻松了,大伙儿便围着柴火堆或鱼油灯,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诉传奇、忆故人。这些故事,明天会又顺着陆上海上丝路的踪迹,随着人们的想像力,不断包装变体,推陈出新,一站一站地传下去……


就写出来吧!就算一成书就注定成灰──像《焚书》、《藏书》、《铁函心史》一样,说不定它的灰能远飏高举,飞过海洋地堑,怀着事实的孢子,在某时某地,落在闾阎书肆,有心人的眼底心版上。


成过灰的,才是历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