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历史

一个深圳小山村里的中国大历史

2020-11-02 17:05:26

说来惭愧,十三年前我就知道黄麻布是陈晓旭(87版《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扮演者)的香消玉殒之地,心存念念,却一直无缘造访。2020年十一假期里,应深圳作家赖辉的热情邀请,我终于得识黄麻布的“庐山真面目”。

从赖辉的住处料坑新村出发,我们沿着洲石路向西步行。还未走多远,赖辉便指着路尽头,一抹青山下,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房子说,那就是黄麻布。

从将军庙远眺凤凰山 (庞勉/图)


迁海迁来客家村

约摸三十分钟后,我们站在刻着村名的大石碑前才发现,这里并非洲石路的尽头,而是洲石路向南拐弯之处。黄麻布就坐落在一块群山环护的盆地里。盆地虽小,山水俱全,仅隔着一道算不上高大的凤凰山与珠江口外的伶仃洋声息相通。

和许多深圳乡村一样,自1979年以后,黄麻布也渐渐分为旧村和新村。但四十一年过去了,这块11平方公里的土地早已模样大变。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来说,根本不能一眼看出哪里是旧村哪里是新村。在一间士多店买水时,漂亮的老板娘告诉我:黄麻布路的东边大致是旧村;西边的新村,以工业区和出租屋为主,墙壁爬满白色的瓷砖。

黄麻布原名黄麻埔。据《现代汉浯词典》解释,埔是广东、福建、台湾一带的方言地名用字,音同布,意指河边的沙洲。赫赫有名的广州黄埔,原先也读布,后来办军校,校长蒋介石带头读成普,也就以讹传讹了。赖辉还记得十几年前,他在黄麻布踏过一座小桥,桥下流淌着淙淙的担水河。如今小桥遍寻不着,担水河已被筑坝截流,化身一面波光潋滟的水库。

清朝初年是黄麻布的一个重要历史节点。在此之前,黄麻布是广府的俞氏家族聚居地。顺治十八年(1661)八月,清廷为封锁郑成功,切断大陆台湾之间的往来,下旨在今天的江苏、上海、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实施迁海。其中广东最为血腥暴虐,沿海50里所有房屋建筑悉数焚毁铲平,居民三日内迁走,违者处死。康熙三年(1664),广东再次迁海30里。两度迁海,几乎清空整个新安(今深圳大部和香港),除屯驻兵勇的大鹏所城(位于今深圳大鹏),剩余的土地及人口并归东莞。就是在这一时期,俞氏家族被迫离开黄布,再也没有回来。地方志里只留下语焉不详的四个字“迁徙他处”。然而“他处”究竟何处?无人知晓。

康熙八年(1669),新安在广东沿海的24个县治中率先复界,但是能够回迁和愿意回迁的人少得可怜。官府出台招垦措施,减征徭赋,发放种子甚至提供耕牛,鼓励外乡人来新安种地、晒盐、定居。于是江西、福建以及省内嘉应(今梅州)一带的客家,纷纷拖儿带女甚至阖族而至。据史料记载,这样的迁徙直到道光年间,仍不绝于途。


唯一拥有基督教堂和天主教堂的深圳村落

转悠旧村老半天,并未发现客家村落里常见的围屋、禾坪和月池。只在林木茂盛的树山脚下,找到一片客家排屋。我大概点了点,还剩二十余栋。除紧挨黄麻布路的几栋尚能充当店面,大多已经破蔽不堪,温馨提示着“危房勿近”。难得的是,在钢筋水泥丛林的蚕食下,还幸存三座相当结实坚固的炮楼,分别耸峙于这片排屋的东、南、北角。

炮楼又名碉楼,是一种防御人为和自然灾害的塔式建筑物。习惯上,人们称珠江口西岸江门一带的,为碉楼;东岸深圳周边的,为炮楼。1949年以前,炮楼几乎是岭南乡村的标配。一旦遇到动乱爆发、盗匪侵扰、土客冲突等状况,成年男丁都要奔上炮楼,担负了望、警戒和战斗的任务。黄麻布的三座炮楼大约建于清末民初,皆用三合土夯筑,作为射击掩体的铳斗位居顶层四面中间。区别在于:东角的炮楼,高三层,铳斗形制普通;南北的两座炮楼,高四层,天台环绕一圈深蓝色带,东西两侧竖着岭南特有的茶壶耳山墙,铳斗则分为西洋窗和普通两款。尤其南角的隐庐,挺拔典雅、外饰大气、细部讲究,堪称中西合璧风格的代表。可惜,三座炮楼门户紧闭。我们只能逡巡楼下,“脑补”昔日村民手持刀枪卫乡守土的场面。

隐庐炮楼现为深圳市宝安区不可移动文物。 (庞勉/图)

同样是在旧村,除了容颜沧桑的排屋、炮楼,我们还看见两间光鲜靓丽的教堂。一间是基督教堂,就在隐庐的斜对面;另一间是天主教堂,离北角的炮楼不远。两间教堂新建于21世纪,来历却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那个时候,鸦片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西方传教士就不顾清政府禁令,纷纷以香港、澳门为跳板进入中国内地。新安县境越来越多地出现传教士的身影,他们普遍识讲广东话、客家话和潮州话。1890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黄麻布耆老、秀才罗润楠照常来到村头玉兰树下,拜祭祖先。礼毕时,一位过路男子将随身携带的《圣经》送给他,请他好好读读。据说,这位男子就是巴色会德国籍牧师骆润滋。

巴色会又名巴色差会,属基督教新教之信义宗,1815年于瑞士北部与德、法交界的城市巴色(今译巴塞尔)成立,1922年改称崇真会。从1847年到1951年,巴色会向广东客家地区先后派遣了188位牧师,骆润滋是其中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同时还是一位优秀的教育专家。邂逅罗润楠的那一年,骆润滋53岁,已经在华传教25载。1893年,骆润滋在黄麻布罗氏信徒的家中开设宣道所。十年后,信徒捐款修建黄麻布堂,即如今的基督教堂的前身,归属40里外的龙华浪口堂(位于今深圳龙华)管理。其时,骆润滋正在那里传教并负责教会学校——虔贞女校的教学。1906年9月,骆润滋离开中国,两年后去世。1938年10月,宝安(1914年新安复称宝安)沦陷,牧师洪葆灵阻止日军搜查黄麻布堂,被杀。抗美援朝时期,黄麻布堂的西方牧师匆匆撤出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中断的宗教活动得到恢复。2003年,荒废失修的黄麻布堂被拆除,重建后的基督教堂建筑面积1250平方米,主体四层,楼高29.7米。庭院内还摆放着黄麻布堂的微缩模型,那是一栋三开间、双坡悬山屋顶的普通民宅。

与基督教堂相比,粉墙黄瓦的天主教堂要小得多,但气势不输。特别是高27.9米、头顶十字架的六层钟楼,远远地就被我们纳入了眼底。1898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把深圳河以南、九龙半岛界限街以北及附近岛屿的中国领土,即所谓“新界”租借给英国。这一年,香港教会派出意大利籍神父来到黄麻布,向村民宣讲天主教。根据天主教堂保存的地契显示,直到1928年,香港教会才着手购买地皮筹建天主教堂。至于何时落成,我没有找到明确的记载,估计不晚于1938年。之后,世事变迁,天主教堂数度兴废。连1999年复建的,也被一场大火烧毁。如今的天主教堂于2012年重新矗立原址,巴西利卡式的建筑风格。站在门口,搜索记忆里诸多的寻访,我发现黄麻布是唯一拥有基督教堂和天主教堂的深圳村落。未及感慨,赖辉告诉我,附近还有一座将军庙。


崖门海战留下的将军庙

绕过天主教堂,北行不远,便遇着一座环卫转运站,站旁有一摞不怎么惹人注意的台阶。拾级而上,我看见一堵苔痕黝黑的石墙,上镌鲜红大字:南无阿弥陀佛。石墙后,卧着一道铁皮棚与水泥龛阁混搭的建筑物,檐下室内拉扯的数条横幅,都写着:纪念南宋民族英雄江钲将军(农历5月15日)诞辰791周年!显而易见,三个月前,这处俗称将军庙的岩公古庙举办过隆重的祭祀仪典。

江钲,字国岩,号道斋,祖籍九江都昌,迁居福建厦门,与黄麻布罗氏为江西同乡。南宋一朝,江钲受人尊称“岩公”,家世显赫。其父江万载十六岁经武选走入仕途,二十二岁又参加文举,赐进士及第,官至礼部尚书;其伯父江万里官至左丞相,是抗元英雄文天祥的老师。德祐元年(1275年)率家人在饶州(今江西鄱阳)投水殉国;其叔父江万顷科举进士出身,官至户部尚书,德祐元年在饶州被元军肢解处死。

景炎二年(1277年)十二月,移泊井澳(今广东珠海横琴岛)的南宋行朝,喘息未定,突遭狂风袭击,无数船只沉没,半数宋军葬身鱼腹。宋端宗乘坐的御舟也倾覆海中,江万载不顾年迈跳海救驾,自己被巨浪卷走。亲历此番的宋端宗又惊又吓,缠绵病榻四个月后,十岁的他在碙洲岛(一说指今广东湛江硇洲岛;另一说指今香港大屿山)无限惶恐地死去。七岁的赵昺继位,史称宋少帝,改年号祥兴。宋端宗的生母杨太后垂帘听政,任命拥立有功的陆秀夫为丞相,张世杰为太傅,江钲为殿前禁军指挥使。

没过多久,三人带领不甘亡国的十余万军民来到崖山(今广东江门新会崖门)。但对于如何布防,张世杰和江钲争吵不休。江钲主张分兵把守出海口,方便策应并留下退路;张世杰坚持用铁链绑定千艘战船,团团围住御舟,状如铁桶,“与(元)决胜负”。其实,三年前的江苏镇江焦山之战中,张世杰就下令把战船十条十条地捆在一起。结果,元军放火猛攻,宋军惨败。当时如果不是江万载、江钲父子舍命相援,张世杰恐怕早死在长江江心里了。见说不服江钲,张世杰干脆活动上层路线,让杨太后调遣江钲返回福建,修立江万载的衣冠冢并招募兵士筹集军饷。

祥兴二年(1279年)二月初六,围困崖山二十余日的元军向宋军发起总攻。张世杰一意孤行布下的铁桶阵,鏖战良久,终不能抵挡。护驾御舟的陆秀夫见突围无望,抱起赵昺跳进大海。断绝退路的十余万军民大多投海而死。随张世杰突围的杨太后闻知赵昺死讯,旋即蹈海自尽。三个月后,张世杰在平章港(今广东阳江海陵岛)海面遇上台风,意冷心灰,任舟自沉……江钲料理完福建诸事之后,亲率数百名部下日夜兼程赶赴崖山。行至黄麻布的树山,听说七天前崖山兵败、南宋覆灭,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就地设祭宋少帝灵位。恪守国孝百日后,也就是五月十五,江钲除去缟素,换上宋朝官服,撞石而死,以身殉难。

将军庙里新刻的江钲石像 (庞勉/图)

至今七百多年间,将军庙被元军毁过,被清军毁过,被日军毁过……庙址也从环卫转运站处腾挪树山的半山腰间,但将军忠魂犹在,香火始终未灭。抗战时期,将军庙和天主教堂还分别作为东江游击队的卫生所和据点。

树山不高,视野却极好。俯瞰山脚,黄麻布融合东西方文化的百年风貌一览无余。眺望西南,凤凰山的那边就是伶仃洋,伶仃洋的那边就是崖山。那一刻,我想起的诗句不是《过零丁洋》,而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