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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的入浴雕像,从被禁止到被围观

2024-03-15 17:00:03




近日,华清宫雕像再引争议。一游客吐槽杨贵妃入浴雕像不雅,“毕竟是名人,感觉有点不应该。”

无独有偶,2023年3月,美国弗罗里达州塔拉哈西古典学校因在课堂展示讲解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被家长投诉“色情”,导致校长引咎辞职。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类似讨论出现,这种争议正演变为一种流量追逐的游戏。借此契机,笔者依然希望能站在全球化视野,回顾裸体争议的历史,并试图廓清身体艺术与情色、政治的边界。同时,我们也期待多元观点下共识的产生。
01裸体的历史:从被禁止到被围观

“你是中国艺术殿堂中的第一个女模特,你书写了中国艺术史的新的篇章,艺术史应该记住你,也要记住今天:公元1920年7月20日。”说完,时任上海美专教师的刘海粟给陈晓君鞠了一个近乎90度的躬。

图为1935年,上海美专学生与模特合影

要知道,那可是1920年。这个叫做陈晓君的乡下学生,带着不谙世事的淳朴热忱,仅仅当了三天裸模,就被大发雷霆的父亲打的遍体鳞伤,锁在了家门。刘海粟则被扣上“诱骗无知少女作淫画”的帽子,排山倒海的辱骂攻击塞满了信箱和报纸。军阀孙传芳亲自写信逼他关门,对他通缉。

这正是近代历史上第一个“虔诚献身”的神话。试图挣脱封建重压的他们,一次次飞往艺术的自由彼岸,却如伊卡洛斯般带着灼热伤痕,坠入深渊。没有人知道陈晓君后来去了哪里。有人说她不堪羞辱,跳河自尽;有人说她低调嫁人,隐入尘烟。

1987年,南京艺术学院裸模陈素华因不堪家人和村民的长期侮辱,精神失常。此时已迁居香港的刘海粟闻讯汇寄1000元港币,并公开声援支持陈素华。

谁都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后的1988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油画人体艺术大展”盛大开展。这是人体绘画首次在最高美术殿堂亮相,时任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亲自为画展剪彩。一时间,美术馆前大排长龙。据报道,在一幅两青年女子的裸体油画前,围拢着约20个青年男子,脸几乎贴在油画表面。

图为1988年油画大展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改革开放初期,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们带着对身体艺术的困惑和好奇,带着“冰河消融”后的新鲜热望,聚集在此,目光灼人。约共25万人参观了展览,正是这25万目光,一点点汇聚成对艺术发展的共识:不要禁止,要围观;不要保守,要开放;不要控制,要自由。

反观今日,“裸体雕像有伤风化”、“中国人还是传统点好”、“这明明就不是东方的文化”,类似观点在评论区俯拾皆是。传统力量何以如此强大?为什么我们看到身体就本能的想到羞耻和逃避,甚至变成攻击他人的武器?在依然有人“谈性色变”的今天,盖在脸上的道德遮羞布,源自何处?当我们再次回到历史,去找到压抑人性的这条伏线,或许会有新的感悟。
02被压制的身体:享乐与禁欲之间

一部身体的历史,就是从享乐到禁欲的历史。

在过去,原始社会崇尚生育,女子能生则美;先秦崇尚“窈窕淑女”;魏晋兴清谈之风,女子轻柔纤丽;隋唐五代则形成了从“纤腰弄明月”到“丰肌为美”的多元审美格局。汉代之前,中国女性身体审美整体倾向于健康自然。“子不思我,岂无他人”和“嘘嗟女兮,无与士耽”等更是体现了女子独立洒脱的豪迈。

图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坦胸露乳,狂放不羁对抗传统礼教

相似的还有大洋彼岸,古希腊人将身体爱欲写入神话,他们开奥运会,雕刻黄金比例的身体,战场赤身肉搏,并以此为荣耀,身体能量无限张扬,充满野性与力量。

雕塑艺术被古希腊人赋予了崇高理想。登峰造极的技艺手法,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感的瞬间,让英雄和神明凝固至永恒。仰望雕塑,也是在仰望人类自身。

从汉代起,情况开始逐渐发生变化。董仲舒儒教改革后,道德美掩盖了身体美,女性的身体和欲望被否定,成为被定义的“第二性”,困在此后千年的道德约束和父权压迫之中。男性身体同样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儒家气节和风骨的评价。曾经“四大美男”的评选止于兰陵王,此后,梅兰竹菊与君子气质常伴。

节制寡欲的儒家性理学将身体隐藏在服饰构成的阶级秩序中,而身体则沦为羞耻、禁欲和节制的符号,掉入道德的漩涡不再可见。

而西方基督教也同样,当耶稣孱弱的身体被钉上十字架,西方进入漫长黑暗的中世纪时期,身体不再诉说激情与力量,而是演变为心灵的枷锁和附庸。文艺复兴后,身体才再次得以彰显,对人性爱欲的歌颂旗帜再次高扬。

从柏拉图“肉体是灵魂的监狱”,笛卡尔的灵肉分立,到将身体高举至主体的尼采,再到发现被禁锢和规训身体的福柯,身体在历史的洪流中几番沉浮,终得昭雪。

回到中国,明清时期经济发展,资本萌芽促进了市民文化,“春宫画”和《金瓶梅》等兴起,身体终于粉墨登场,带着对儒学压制和文人风骨的反动,带着对父权物化女性的复仇。尽管结尾依然回到了道德惩戒,但平等的观念却弥足珍贵。改革开放后,我们解放了思想和生产力,终于迎来了身体观念的春天。

从享乐到禁欲,其实有其历史合理性。且看荒淫无度的北齐政权,抑或是罗马帝国,无节制的欲望都曾给人类带来灾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

过去我们常认为,世间万物必定有一个正确答案,其余都是错误。对和错的冲突暗示着,一个更大的权威所制定的统一标准。这个“正确”的声音不容分说,不允分辨,我们逐渐学习理解,自我建构并内化成行为规范。

由此可见,我们对裸体雕像的看法并非从脑中长出,而是同千年儒学的禁锢所绑定。可愈是压制,性的力量就愈发在暗处游移生长。

正如福柯所揭示的:“性话语展示了权力的两面性。它在压制性享乐的同时,又滋生了性享乐。”抑制了性,反倒激发了性紧张的快感。在仁义道德之下,秘密的性享乐悄然盛行。就连“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却也暗地“引诱尼姑为妾”,不得不令人唏嘘。

鲁迅就曾入木三分的刻画道:“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在长期的性压制下,反倒强化了性讯号的敏感,性话语在道德包庇下游移穿梭,沦为彻底的意淫。

于是,性话语成了“卫道士”们隐秘的享乐,借着道德戒律大棒满足内心。在审判他人的性享乐和性暴露时,审判者也沉醉于其享乐和暴露的言说中。性终于成了嬉戏性的话题。

图为杨玉环雕像2015年新闻截图,女性雕像被“摸胸”事件随处可见

不知该男子提出雕像坦胸露乳“有伤风化”时,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还是为了获得道德审判和性话语所带来的快感。但那些隐私部位被摸到包浆的雕塑,或许是千年性压抑后报复式宣泄的明证。

当有一天,身体不再唯独和性话语缠绕在一起,甚至销声匿迹时,作为艺术审美的身体才会浮出水面。
03审美的身体:色情和艺术之间

大众视野中的身体到底是情色还是艺术?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诚然,现代身体正在同性高度绑定,作为消费品泛滥出现在传统媒体和互联网中。身体叫嚣着、呼喊着,“性感”呼之欲出。性讯息不断过载,性目光不断强化,身体最终掉入性的漩涡。艺术审美的身体消失,健康感、力量感和美感皆被抛诸脑后,非功利的审美体验终被欲望侵蚀。

大众无法从情色目光过渡到艺术审美,除了传统文化的压制力,美育不足的原因之外,也存在一些客观的问题。国家博物馆馆长陈履生就曾表示:“一些‘伪艺术家’用艺术的名义去做人体彩绘、人体摄影,实际上是在裸体艺术与淫秽之间打擦边球...公众逐渐丧失了对艺术的把握。”

尽管艰难,但这不意味着没有可供区分的基本原则。那就是三看:看艺术意图、看形式表述、看观者感受。如果是致力于挑动观众肉欲,一味物化的性呈现,即便是没有露点,也是色情的;而如果作品激发了观众情感,或是悲悯、或是感染,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审美享受,即便涉及到了裸露,却依然可认定为艺术。无论身体雕塑,还是身体摄影皆是如此。当然,现实判断要复杂得多。

图为公元前1世纪的《拉奥孔》,传达出人与神的永恒悲剧

一个了解艺术史的人,自然不会对裸体雕像大为惊诧,可见美学教育依旧任重而道远。倘若站在艺术史角度,笔者只觉得杨贵妃雕像缺乏记忆点,实在太过普通。雕刻的线条缺乏身体微妙变化的力量与美感,面部神情全然缺少个性和精神,甚至算不上艺术品,倒像是为了配合宣传任务赶工而成。这显然不是网友建议“给胸前加上一抹纱”就能解决的问题。
04政治的身体:意识形态和文化入侵

围绕身体,一些人的目光聚焦到了意识形态。“裸体艺术都是西方的”、“怎么能把东方的头放在西方的身体”,最离谱的评论莫过于“都是日本间谍害的”。近些年,悄然兴起的“日本间谍论”,演化至“毒教材”“毒字典”,再到今日之“毒雕像”,一切与自身观念不符的东西,都被扣上了“文化入侵”的帽子。

极化的意识形态幽灵一直横亘在历史上空。该策略通过制造假想敌,让人们建立边界、划分阵营,并自发站队,脆弱的团结在一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日的仇视与近些年国际关系的微妙变化不无关系。而那些鼓吹渲染民族仇恨论调的自媒体,背后正是爱国煽动下的流量生意。

至于东西派别之论,在如今全球化下的艺术交融和发展中可以休矣。本就相互借鉴,抱残守缺只会陷入停滞的目光和变化袭来的痛苦。急切划分的艺术阵营,背后或许是积郁多年的文化自卑。

图为《文明的冲突》,[美]塞缪尔·亨廷顿,新华出版社,2017-10.

亨廷顿曾在他的《文明的冲突》中,预见到了不可避免的“文化战争”。作者力图摆脱个人立场,看待文明之间的对垒冲突:“每种文明都将自己视为中心,在书写自家历史事实时,将其编写看作人类历史的核心”。

文化冲突不可避免,但哪些是现代的,哪些是传统的,哪些又是“符合中华文化的”,尺子不同,答案也就不同。用僵化的观点看国情,就会把僵化和守旧的意识形态视为国情。用实事求是的观点看,就必定要廓清守旧传统,不断向前。

张扬着、鼓动着、逼迫承认的姿态并不能真正获得他人认可,自嗨式的历史书写也很难获得影响力。不断学习,吸收别国优势,致力提高自身,站在全球视野下探寻普世价值的文化内容和形式,才是构筑真正文化影响力的方式。

此外,还有网友担心泄露了杨贵妃隐私,这种观点纯属多虑。站在法律身体角度,杨贵妃是已逝世的历史人物,形象已不可考,且并无近亲主张法律隐私权利。有人以“要是你媳妇洗澡被围观”这种理由驳斥,则混淆了历史和真人权利的界限,通过煽动性语言,令人在情绪驱使下误判。为佐证观点权威以获得审判的优越,一些人动用了熟悉的情感绑架策略。

身体理念伴随时代发展艰难前行,总有曲折和反复。而关于裸体的争议,也远不止艺术问题,而是社会观念的投射。我们欣然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不再以单一固化的思维看待艺术和世界,而是采取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心态。

一个有趣的对比是:当我们在讨论杨玉环雕像应不应该裸体时,希腊和澳洲政府正在尝试立法禁止人们在海滩无节制裸体。

在澳洲和希腊的沙滩上,“裸体主义者”给当地居民带来不小的困扰

争议背后其实是公共空间和个人尺度,即群己权界的讨论。自由的红线应该划在何处?每当保守论调出现时,就有现代话语予以回击。在反复较量之中,个人自由与公共利益得以保有弹性的限度。

或许自由的代价,是生出被讨厌的勇气,同时一定程度容忍自己讨厌的,因为那恰恰是他人所喜欢的或是未来自己所需要的。

回望历史,再看今日之争议,是否又似曾相识?传统与现代的撕裂和斗争从未休止。一次次讨论中,我们得以传播思想、廓清边界,守护并捍卫我们的精神家园。

1987年,90多岁高龄的刘海粟曾对记者痛心疾首地说道:“关于模特儿的斗争,70年前就在中国大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70年后的今天,模特儿的处境仍是这么艰难,说明反封建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又是30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