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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湖族 文∕张纯瑛

2023-02-18 17:00:03

歌本湖日落。(张纯瑛∕摄影)

大华府地区位于广袤平原上,缺乏山海之胜,虽然向西有阿帕拉契山脉,朝东濒临大西洋,两者皆在车程两小时之外。幸好终年雨水充沛,到处是蓊郁林木,让爱好大自然者得以流连其中。若得一湖静卧群树怀里,钟灵毓秀,比诸山高海阔,别有一种温婉丰韵。


以前工作的大楼附近有座翠带湖,是我和同事喜欢散步之处。环湖一圈约半小时,沿湖行,时而浓荫夹道,时而芳草如毡。春叶的嫩翠、夏叶的浓绿、秋叶的五色斑斓和冬日枝枒的枯槁,倒映湖中造成不同的水色,也让四季景物各有风味。


大雁群是湖中霸主,栖息水上如舰队满布,有时则如一群战斗机划过水面展翅腾飞,发出噶噶高鸣。Mallard中文翻译为绿头鸭,其实只有公鸭的头部羽毛呈现翡翠绒的光泽,母鸭头羽暗褐色并不显眼,牠们和比较少见的鸳鸯都是翠带湖赏心悦目的水上人家,没有大雁的嚣张声势,反倒显得楚楚动人。


退休后在住家附近散步,发现半小时脚程外有一个歌本湖,面积远不及翠带湖宽阔,然草木清茂,水色幽碧,倒也玲珑可喜。大雁、野鸭、苍鹭数量不多,仍让湖面生机盎然。去歌本湖散心便成为生活中最愉悦之事,于是领悟,我实在属于恋湖一族。


●梭罗


近代最着名的恋湖人,应该是十九世纪美国作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


1845年七月至1847年九月的两年两个月里,梭罗居住在麻萨诸塞州康柯特 (Concord)郊区的华腾湖畔。他在湖滨森林里亲手搭建了一座窄小简陋的木屋,旨在体验他和其精神导师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提倡的超验主义 (Transcendentalism)。小屋土地的拥有人正是爱默生。


超验主义的「超」,是指超越各种组织与信条强加于人身上的束缚,直接与大自然对话,涤除尘秽,恢复原始的纯真,得到洞悉世事的明慧。梭罗独居湖滨森林,以种植维生,偶而渔猎,力求物质上自给自足;精神层面,则以观察四季和生态变化、思考、阅读、写作取代社交活动。借着独立、清简、浸淫自然的生活方式,实证超验主义的信念。


1854年,梭罗出版了他的湖林岁月记述《湖滨散记》(Walden;or, Life in the Woods)。远离尘嚣的简淡生活并非一成不变,在哲人的笔下流露「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意趣天成,如同好茶入口逐渐回甘,随着岁月流转越来越多的人们品出它的香醇,遂成为西方人心目中回返自然的《归去来兮》。面积64.5英亩的华腾湖因此名震天下。


●叶慈                                           


三十六年后,《湖滨散记》隔洋催生了一首英文经典诗作。


诺贝尔桂冠诗人叶慈(William Butler Yeats , 1865-1939),幼年居住在爱尔兰的史莱沟 (Sligo)乡间。画家父亲曾对他朗诵《湖滨散记》,令他大为向往,不觉间将经常游玩的一座湖中小岛茵宁思芙丽(Innisfree)与华腾湖在心底联结为一。尔后举家迁往伦敦,他始终无法忘情故乡史莱沟。二十五岁时,叶慈挣扎于伦敦诗坛求取立足之地,故乡爱尔兰则深陷于和英格兰的民族冲突里。层层压力下,始终在心底拍打不歇的湖水声越见清晰,仿佛声声呼唤着他抛弃伦敦的一切回归史莱沟,于是他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湖岛茵宁思芙丽 , 1890》。诗中依稀闪烁着梭罗《湖滨散记》的吉光片羽。爱尔兰的茵宁思芙丽湖岛从此成为西方文学里的桃花源之一,和麻州的华腾湖隔着大西洋相互辉映。


●辛弃疾


早于梭罗677年的南宋词人辛弃疾(1140-1207),十二世纪就写下了属于他的湖滨散记——〈水调歌头.盟鸥〉﹕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1181年,时任江西安抚使的辛弃疾,因为积极使用公帑购粮赈灾,严刑惩罚囤粮商人,而遭御史王蔺以「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罪名弹劾革职。辛弃疾在江西上饶的带湖之畔人烟稀少处,筑屋名为「稼轩」。闲居十年里,辛弃疾对朝廷偏安江左不思振作的糜烂始终无法释怀,然而,满腔孤愤终未重蹈屈原投江自尽的悲剧,何以致之?因为辛弃疾的内心,何尝不怀抱着梭罗式的超验主义理念呢?


他每天环湖走上千回,和鸥鸟、白鹭、游鱼,结为不相猜忌的友伴。有次在歌本湖边,我看到大雁孵蛋的巢,大剌剌地筑在小径旁,丝毫不怕人来人往,不禁想起辛弃疾和鸥鸟结盟,不相猜忌的词句。以前我散步的翠带湖畔,也总有人带面包去喂水禽,惯得大雁和野鸭,就在人们脚边擡头挺胸走来走去,从不担忧被抓去烧烤炙之。


日日面对着天真无邪的水禽和青萍、翠藻、苍苔参差,翠镜一般的湖水,辛弃疾不必忧谗畏讥,遂能在人踪罕至的「废沼荒丘畴昔」,欣然享受到「明月清风此夜」之恬适,而看淡「人世几欢哀」的宿命。湖滨筑屋名为「稼轩」,取意「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和梭罗一样躬耕自足。高旷达远又清朴务实,不正是超验主义的根本信念吗?


●结语


《论语.雍也篇》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衡诸其中逻辑,孔子所说的水应该是动态的水,包括潮起潮落的海洋和不舍昼夜奔流的河川,喜爱江海河流的人们必然心思灵动,是智者,勇于拓展生活版图,追求刺激快乐。然而海洋无边无际,河流望不到尽头,象征着无止的野心和挑战,同时也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潮起潮落,交替着成功与失败。


湖原本是水的一种,且不说浩瀚如海的密西根等大湖,一般湖泊的范围极目可望,不像海洋与河川充满太多的不可知不可测。我曾在海边住过,昼夜浪涛如吼,深夜闻之仿佛有巨兽顽固咆啸室外,难怪朋友嫌吵而卖掉滨海之屋。湖水平缓无声,庶几接近山的静态。望见湖水潋滟而欢喜的人,就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爱山者,湖与山永远带给他们磐石般的安定宁静,摒挡了杂遝纷争,得到心灵的祥和恬适,孔子说这种人是好静的仁者。或许,这就是力求摆脱名缰利锁,追求原始初心的梭罗、在伦敦渴望挣脱世事纷扰的叶慈、以及从龌龊官场负伤退下的辛弃疾,如此眷恋湖滨生活的原因吧。


日日面对着天真无邪的水禽和青萍、翠藻、苍苔参差,翠镜一般的湖水,辛弃疾不必忧谗畏讥,遂能在人踪罕至的「废沼荒丘畴昔」,欣然享受到「明月清风此夜」之恬适,而看淡「人世几欢哀」的宿命。湖滨筑屋名为「稼轩」,取意「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和梭罗一样躬耕自足。高旷达远又清朴务实,不正是超验主义的根本信念吗?


(张纯瑛毕业于台大外文系,曾任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第十三届会长。着有《情悟,天地宽》等九本书,曾获华文着述奖散文类第一名与其他五项文学奖。现居美华府。)

大雁戏湖波。(陈立树∕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