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问茶
文字原创 / 秦聿森
图片原创 / 尽 色
都市问茶，寻到林下。林下是名女子，住持着静悦轩酒店一楼的茶空间。
我说林下是“住持”，因为我感觉她把这里当作一个修行的场所，喜欢抚琴，喜欢写字，还喜欢品香。当一个茶空间，雅到进入禅境时，我说林下是“住持”该不会被误解吧？
门外的风很大，门内温暖如春。
林下在临小楷，见我们来，搁下手中的红杆狼毫，施施然浅笑，轻轻一声“欢迎！”初次见面，这女子不艳不娇，不嗔不欢，修长高挑的她，给人以淡淡的、静静的感觉。
平时都市是很喧嚣的，今天是风在喧嚣。
门内的环境一样给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转目四顾，古沉船木头打造的家具，是惊人的粗骨架，肉案子也不及它结实。偏是上面放着牛眼大的茶盅，和一系列精致到不敢用劲碰的茶具。小茶盅薄至透明，凝脂般的瓷质。有线香在燃，一丝一丝，袅袅在月洞窗棂上的绿植枯山水之间，博古架旁一盆腊梅在盛开。
硕大的书桌顶墙放，墙上石鼓文中堂配古隶体的对联，悬匾而非挂字。细微的变化却是一份讲究。
林下在备茶，朋友忙着摄影，唯我无事。我便踱过去，想看林下写的字。林下用帖急掩，连说：“丑陋，丑陋”。
女子练字，要么不可看，要么极可看，我移开字贴，现出林下墨迹，气足墨饱，点润锋秀，竟不知谁临谁的帖。以我的见识，小楷写到这样，放在一些人身上，早就可卖弄了。
言此字丑陋的，大概做过王羲之的磨墨奴吧！
朋友说林下这里有好茶。我喝茶总是泡一杯从早喝到晚，几乎一辈子都是这样。解渴白开水也是可以的，偏偏里面要放些茶叶，碰到好茶叶还会多放一些。
喝了多年的茶，知道了丑的茶叶放多了会苦，好的茶叶放少了喝不出味道，一抓都是一大把。这样的喝茶，被民间戏称“茶客老爷”。一大早就用搪瓷缸泡一杯，几十块钱一斤的炒青为主，那茶汁几乎酱红，白茶缸成了褐色的里，洗不白了。
说起茶经，我也敢插嘴一二的。
然而真正讲究的喝茶，并没有经历过。烫嘴时小口地啜，不烫嘴则是牛饮，且成习惯，偶尔喝出茶香来，根本算不上会喝茶，大约浪费了许多好茶叶罢。
林下问：“先喝岩茶还是先喝白茶？”我不敢询问，且听熟悉的他俩互相问答。朋友说“先岩茶吧！”林下笑说：“到底是老茶客，我藏不住了。”
遂拿出“牛栏坑”肉桂，平常泡茶是用“农夫山泉”水的，这时又特别拿出福建茶厂订制的“牛栏坑”泉水。
我很惊奇，卖茶叶也卖水，一方河水煮一方鱼。我更惊住。没想到，在镇江，还有喝茶这么讲究水的人。
古代喝茶对水十分讲究。
陆羽评水，把天下分了等级，镇江中泠泉为第一。王安石喜欢饮茶，十分喜欢长江中峡水，让四川的苏轼顺带。苏轼过三峡，顺流而下，迎风吟哦，十分快意，到了下峡才想起老师嘱托。既然无法回返，就取了下峡之水交给了老师，想蒙混过关的。
不料王安石一喝，就知道老苏办事太潦草。
有着有“天下第一泉”的镇江，如今泡杯茶也得到别处去买水。农夫山泉的水已经够好了，“农夫山泉，有点甜”这句广告词深入人心。有人谐音了两字，重新断句，就成了一篇极短极美的散文：“农妇、山泉，有点田。”这么一改，竟成了山中桃花源。农夫山泉的水其实不差了。
牛栏坑肉桂产自武夷山牛栏坑，为闽北乌龙的当家品种。我猛一听说肉桂，以为是中药，或者烧菜用的桂皮呢，不料牛栏坑肉桂是茶，牛栏坑水不是二锅头！
武夷山的山水全来了，好奢侈啊！
看条索，摇茶，闻香，传着闻。洗茶，第一道茶汤不要倒掉，先搁一边，再泡，出汤，横臂，翻腕，三指捏着公道杯倾入薄胎茶盅。林下一边轻轻解说，这第一道茶汤有说法的，是一位爱茶的法师所教，称为“还魂汤”，等到最后来喝，感受茶的冷香及韵味……
茶会上看人泡茶的姿势，就可知出自哪家茶道门派。我大气不敢出，但是说出我的心里话：“这是我这一辈子喝得最严肃的茶！”
白茶盅一共二十四只，正对应二十四节气，每只杯子上写有蝇头小楷。我用的杯子是“大雪”，朋友的杯子上是“大寒”。
每只茶盅搭配的船形锡制茶托，来自日本，刻有梅兰竹菊松不同纹案。忽使我想起红楼梦是妙玉用茶盅的那一段，是一种讲究。而我，则是将就惯了的人。
半杯，清亮的澄黄色，貌似绍兴老酒。饮一口茶，竟恍惚是饮酒的感觉。滚热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接着喝。外面的天气是真的冷，西津渡的喷泉冻成了雕塑，镇江也见到了冰挂。我渐渐地闻到室内有淡淡的香味，似兰如麝。
好茶有香，又伴以好水，确与平时的感觉不一样。
后来又加入了几位女士，每个人赞不绝口。茶有真香。可是我辨别不出是茶香还是花香，我有严重的鼻炎。就像看书，书很好，也非每个人都能品出其中的味道。
琉璃壶，玉杯，薄脆，细小。只敢轻轻拿，谨慎动，如同手里捧着一只雏鸡，稍一用力就能把它弄夭折了似的。说话都是轻轻的，怕破坏了这里的氛围。
好茶如佛，也怕亵渎了神圣。我忽然地感觉了茶之为“道”，一套程式的目的，就是让人欣赏茶之美感，享受宁静，进入遐思，若有感悟更好。人进入仪式中，自然得守规矩。
林下的一举一动，演示出的美，是一种冷香，只可欣赏，不可轻慢。
冷香，凝脂也是一种美，是一种得细细琢磨的美。有个上海人叫“艳霜”，考我说出她名字的含义。四十年前的我被考是常常的事。“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我不确定这样回答是不是对。但是她大笑，说对的！
在现实中，特别是现在善于利用资源的时代。真的艳若桃李的，有几人能不恃艳而骄、恃艳而娇的？还能矜而自持？留一份底蕴，不是傻，是尊重自己，也容易得到别人的尊重。所谓用足，倾巢而出，三窟尽露，是聪明还是傻呢？
我于喝茶其实是装。但是我确实认为，且让文明装一会，装的时间长了，成了习惯，也许就真文明了。我所暗喜的是年轻一代的品味不是装，是他们真的有这种喜欢。比我们当初受教的雅了许多，文化了许多，江南山水受年轻一代推崇也是一种文化趋向吧。
两种岩茶，一味绿茶，从浓郁到清新。我不想否认我的身上有油腻的分子，但是这时候我得收敛，我得自尊，不想被人看轻。或者，这一杯茶，也使我受到了教化了吧。
天还是冷，茶喝暖了，齐说去湖边逛逛去。斜阳暖照，西风甚紧。这是两个文友经常在文章中说的湖，冬日的水面竟有辽阔的感觉，有凫及野鸭在水中游弋。一方人造水，冬深有凫鸭。冷葭散白羽，犹见冰上花。
若问此境何处寻，南徐有间“静悦轩”。这是庚子年隆冬里一个有趣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