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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摄影的手记

2023-07-11 16:50:39

告别摄影的手记

在悉尼有近两年的时间,只用胶片拍照,平时多用一台老式的徕卡m6,偶尔也会用一台禄莱35。这是一种更老的相机,体积超小,像是间谍使用的,可以塞进裤兜里,样子非常酷,做工也扎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用前需先把镜头拉出来,再一拧。相机没有对焦,只能自己估焦,完全手工操作。当然还有一台庞大的潘太克斯中画幅,机器很重,有一只巨大的木质把手,也可以拎着冲出去街拍,但那太夸张了,我平时只把它架在三脚架上在家里摆拍。中画幅的照片会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细腻感,那种细腻有时会让我产生出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每次按下快门这个大家伙就会发出咔嚓一声巨响,这和徕卡完全是两种风格。用潘太克斯拍照有一种成就感,又是一张。然后过卷。中画幅1卷只能拍6张,124可以拍34张。至于徕卡,无论如何低调,使用徕卡总是一种炫耀。徕卡相机的快门和过卷的声音很轻,但非常迷人。它不是靠音量来令人信服。不仅仅是铜块准确撞击时发出的声音,还有精细磨制的黄铜与黄铜的表面滑动时的手感,无论是按下快门还是拨动过卷转杆,在阻力与滑润之间的移动,有着说不出的矛盾和甜蜜,那感觉就像是一场恋爱。置身城市的闹市拍照,常常与其说是一直听见那个声音不如说是一直在感觉着它们的存在。直到你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再次按下快门时,你又重新听见那个极为轻微但绝不会被错过的声音。的确,这样的相机用久了会让人上瘾,产生出一种人对于物的依恋。当然,如果你是一个职业摄影师,则另当别论,你或许就不再会体会到这种情感。你的情感已经职业化的冷漠了。相机不过是你日常工作的一个工具而已。但对于像我这样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来说,那是一种依恋,相互间的惺惺相惜,是一种生活中相互陪伴的默契。它使拍照不再是一个人孤单的消磨时光。走在一座热闹的城市里,现在你拥有了一台可靠的小机器,你便拥有了另一种生活。你们彼此陪伴,形影不离,相互配合,完美合作,彼此间的感情日久弥深。现在你是透过你的相机观看世界。有时,你要在街上换卷。那时,你就要坐在街头,把相机底部的摇杆拉出来,一圈一圈的倒卷,然后再掀开相机背盖,取下用过的胶卷,换上一卷新的。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行人用好奇,惊讶,或者,奇怪,不解,甚至嘲讽的眼神看你。在今天这个时代,这的确有些奇怪。但你一定不要紧张,要摆出一幅满不在乎的神态,要酷,保持镇定。你要相信,所有的神马都是浮云。你不是怪物,不是一个不合作者,不是一个变态的人,你只是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一点也不可怕,这很酷。虽然我们正在进入一个人类空前的大交流大融合一起飞速向前的时代,但面对滚滚红尘你一定要淡定,先安心上好一卷胶卷。因为,如若不然,你定会慌张手足失措。那样,你就很可能没有把胶卷挂牢。那样,你充满感情的拍上一天,可那卷胶卷停在相机里一动也没动。那样,你可就惨了,你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

在悉尼街拍时,我完全放弃了布列松或弗兰克式的瞬间。那些瞬间对于我都过于特殊了。在巴尔的摩,在纽约,在北京,我也曾追寻过那些瞬间,但现在我想用镜头去发现和捕捉城市中一些更平凡的时刻里隐藏的秘密。那些平淡无奇的场景一旦用镜头小心又准确地从它们所处的整体空间中剥离出来,并在一个瞬间予以固定,它们就会显示出某种引人入胜的神秘气息。说它们神秘,是因为那无声影像中所传达出来的声音,是无法被翻译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但如果它无法被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它是什么呢?而这样的秘密在一座城市中是无穷无尽的。但它们只是存在于摄影的影像之中。绘画与影像始终是两件事情。它们发出的是完全不同的声音。但是,这些瞬间仍然是特殊的,摄影仍然是极为困难的。并非你随便一按快门就可以得到。拍的绝大部分胶片洗出后,都被我抛置不用。数码拍摄几乎是没有成本的,胶片则很贵,还要冲洗。但这不能算是浪费,只能看做是我简单生活史中的一点点小奢华。我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的生活是非常奢侈的,简直就像那个小小的暴君尼禄。我是说,我是小小的,微观世界里的可怕的暴君,可以轻易的拉开一桶易拉罐,吹走一粒挡在我面前的灰尘,决定一匹小强的生死,未经审判就杀戮一只无辜的苍蝇,仅仅因为它从我的眼前,令我不快的飞过,随手熄灭我的世界里的灯,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将一整部长篇小说或宇宙整个的历史在一瞬间给彻底的——关机,或delete。而那个尼禄,他当然是一个大人物啦。

然而,我仍然说不清在我们当中为什么会有一小撮人痴迷于摄影,痴迷于捕捉、制造影像,而另一些人却对此无动于衷。我也看过一些书,但没有人能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也许喜欢摄影的人身体里都残留着更多的一些非常古老的冲动,即观看的冲动。我们人类是从一种生活在树上的动物进化而来的,和生活在地面的动物相比,我们更依赖于视觉而非嗅觉,当我们来到地面,直立有助于看得更远。人首先是一种观看的动物,发现危险,寻找食物,占有配偶,欣赏爱人。观看即发现生活中的秘密,看见给人一种安全感,真实感,和超现实感。于平凡之中看到神奇,或者危险,或者机会的影子。但也许有一些对摄影喜爱的人并非出自观看外部世界的冲动,而是一种对内心返观的好奇,通过观看沉迷于想象,进而摆脱现实。引人入胜的照片总是和真实生活保持距离。只不过观看者在惊诧的一刻有时会下意识的把它们等同于生活,然后又抱怨其实照片一点也不像。我们总是在不自觉中相信照片是真实的。那么,是否可以说,摄影本质上和所有的艺术一样,是源自于一种自怜,是一种自怜自恋的行为?自怜是一种柔弱又非常自我的情感,它是一种负能量。不过,人生不能仅仅依靠正能量。人生也需要负能量。负能量是一种能量,而且意义重大。一直以来人类的负性情绪在进化中的重要意义被忽略了。其实你观察这个世界,人是最容易产生负性情绪的动物,没有什么动物会比我们更容易感觉到伤感,空虚,乏味,无聊,忧郁,和悲哀。或许,正是它们催生出人类的好奇,爱,和想象,也催生出人类的一种激情。而正能量是一种不断进取,战胜对手,取得人生成功的动物性的冲动。它的本质是生命体传播基因最大化的冲动,即一种生殖冲动,变形的压倒一切的交配的欲望。而财富呢?那些财富的拥有者们当事过时移化为尘土之后,明天他们会留下什么?他们会不断激励我们,为我们留下对于财富的无尽的贪婪的爱。那是人类最真实最忠诚也是最不幸的一种感情。

无论如何,摄影本质上是一种观看的冲动。如果你失去了观看的兴趣,就不会再有举起相机拍照的冲动。无论街拍还是摆拍,当你举起相机的一刻,无论你的内心是喜悦、平静还是悲哀,你都首先需要一种激情。在这颗星球上,没有哪种生命体会像人类这样富于激情了。而磨制一枚透明的玻璃镜片实在可以算做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源自于人类的古老的好奇心,观看世间一切秘密的欲望。这些磨制的镜片神奇的改变了事物的大小,消除了事物与我们空间上无法消除的距离,它实际上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的尺度,最终彻底的改变了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透过一枚枚玻璃镜片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遥远的星河,单个的细胞,还有我们自己更加奇幻的内心世界。并且,因为是我们亲眼看到的,所以我们就可以确信以为真了。

两年后,我彻底放弃了摄影。家里冰箱中还冻着一堆胶卷。不过每次整理在悉尼这两年里拍下的照片,我仍然喜欢。曾经把它们装帧起来挂满了家中,后来又都小心的收藏进相册,一直带在身边。这可能才是摄影的终极意义,它是一段私人生活的最温馨、最贴己、最可靠的回忆。当事过境迁,就简直是时光的重现了,它们具体,确定,充满了各种细碎的轮廓,线条,色彩,光与影,无穷无尽的细节,而且它们都是静止不变的了,这一点非常重要,仿佛在这里生命之光是永驻的,并不会随时随刻的流逝,就像我们那样在与时俱进中消失。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迷恋于摄影?因为,人生所能拥有的只有我们对于生命和所拥有过的一切事物的一些远远近近明明暗暗零零碎碎的记忆;因为,人生不过就是用各种方式去记录的一个短暂瞬逝的过程,于是,重述才是人生的本质,所有的答案都在重述之中,所有的真实都在那里。许多年过去了,我曾一次次整理这些照片,每次整理时都会有一种想重新开始摄影的冲动。也许有一天一切真的又重新开始了。那时,我将又一次带着纯真的激情重新去寻找世界。

 

2017-11-20,“你这么容易被我们的煽动分子所蛊惑,证明我们的大脑编程存在缺陷。认为意识形态有可能战胜影像,这种想法根本是发疯。”——《number 9 dream》David·Mitch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