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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杂技的人:漫长的苦痛,最不值一提

2023-08-08 16:39:15


天津市杂技团演员李敬宇在《技惊四座》中表演节目《络丝》。

杂技是一门危险的艺术,因为它的魅力来自“惊、险、奇、难”。河北沧州吴桥,被誉为“中国杂技之乡”。当地有句俗语:“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要论耍杂技,人人会两手。”

26岁的李敬宇便出生在吴桥,她7岁入行,13岁时正式成为一名表演柔术倒立的杂技演员。

柔术倒立,要求演员拥有身体柔软的先天条件,但同时拥有力量感,“全身都特别软的人,是无法练习柔术的”。

李敬宇也有许多做不到的动作,比如她无法把大拇指向后掰直到它贴向手背。

经过长期不间断的训练,李敬宇可以将腿直立起做一字马,并翻转大腿将腿窝对准自己。这一动作惊艳众人,但她却鲜少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是杂技演员,她并未掩饰理由:“因为说起杂技,大家会觉得low。”

她觉得,杂技依然是人们主观意识中认为不值得为此付费的演出项目。

人们对杂技的印象很刻板:杂技直接等于民间杂耍——大篷车、乡下空地上搭建的舞台、喧闹的配乐,是杂技团的标配;杂技演员学历低下、身材短粗、面色凄苦,仅靠高难度动作表演刺激观众视觉,但难有美感。

这种偏见让李敬宇感到惆怅,从她所任职的天津市杂技团而言,杂技早已越发艺术化。它与话剧、音乐、舞蹈早已实现多方位融合,但仍缺乏被观众广泛认知的机会。

她希望人们能够重新认识杂技。她不否认杂技艰辛的一面,但杂技不仅仅只有艰辛。

柔术倒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项以牺牲身体健康为代价的表演,但近20年的日复一日对自己身体的探索、对柔术技艺的打磨,让她早已爱上这个行业。

这是种自发性的热爱,杂技的危险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她贪恋每一寸舞台,如同一只飞蛾,于舞台的聚光灯下奋力盘旋,哪怕那光可能是伤害自己的一团火。


“和搭档谈恋爱的风险很大”

杂技演员往往很小就开始接受持续且高频的训练,在一生中历经与亲人漫长的分离,是每一位杂技演员的必修课。

在长达几十年的训练过程中,与受伤、劳累为伴,造就了他们对苦痛的钝感力——伤痛是杂技演员最不值一提的故事。

李敬宇回忆,尽管出生在吴桥,但7岁之前她从没接触过杂技。

读二年级时,当地一所知名国际杂技学校来招生,坐在教室角落的李敬宇,凭借修长的身形以及姣好的外貌被前来招生的老师一眼看中,对方给她一张宣传单,让她带回家给父母看看。

在年幼的李敬宇眼中,那张纸上呈现的是另一个有趣的世界——那里的孩子穿着很酷的服装,他们会翻滚、能跳得很高,可以耍许多新奇的玩具……

少时总是好动的,她对这些体力项目充满好奇,因此缠着父母帮自己报名。

那年,招生老师从那所小学带走了三个人,李敬宇就是其中一个。

从杂技学校到李敬宇的家并不远,仅需半小时路程,但杂技学校要求住校,过年才会放假,每个月父母只能到学校来看她一次,送点衣服和零食,见面时间很短,也就一个小时。

当对杂技的新鲜劲儿过了,李敬宇对父母的思念让她多次后悔当初选择练杂技的决定。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总是裹着被子哭泣,因为真的太想爸妈了。

2022年,李敬宇在广东卫视《技惊四座》中演出《络丝》。

为了演绎破茧重生的春蚕,李敬宇不仅上演“360度拧腰顶”的柔术倒立动作,还需要浑身缠满长白布,并将双脚踩在特制的木制道具中,以每秒钟近4圈的速度快速旋转——这个动作她练习了一个月,时常晕眩到呕吐,且旋转时不断与木道具发生磕碰,腿上全是淤青。

而这些在旁人看来触目惊心的画面,她早已不以为意。毕竟,腰伤、腿伤几乎持续存在于她既往的练功生涯中。

孙艺娜是西演·西安战士战旗杂技团的首席杂技演员,她的表演项目是肩上芭蕾。

在她眼里,每一行都有不为人知的辛苦,而杂技演员的艰辛付出是可视化的,每一滴汗水最终都化为了成果,通过舞者在舞台上的演绎、优美的肢体、精湛的技艺而外显。

在肩上芭蕾舞剧《天鹅湖》节目中,孙艺娜在男性搭档的肩上、头上立定、跳跃、旋转。

她严格控制体重,保持形体,身体上的难题她都能克服,但如果非要提一个棘手的难题,则是与搭档的合作。


生活中的李敬宇。图源自受访者微博。

肩上芭蕾,需要男、女演员达到力量与平衡感的高度配合,男士如同音乐盒的底座,将女舞者稳健托起,而女演员需要保持自身与搭档的绝对平衡感,才能在人的肩、头如履平地般翩翩起舞。

如果发生踩滑事件,男演员需要第一时间保护女方,力求将伤害降到最低,孙艺娜表示,“搭档几乎是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就肩上芭蕾演出项目而言,两个搭档之间的关系,比唇亡齿寒来得更加密切,如同筷子一样,少了其中一根就无法进行节目演出。

他们要共同面对紧张,要为对方开导情绪,还要共同承担所有演出事故与风险,要在未来规划上保持高度同步。但人与人之间本就关系复杂,每一点额外想法都是变量,都可能最终导致组合的分道扬镳。

孙艺娜还记得,第一任搭档大自己7岁,合作5年后,对方因没有得到提干机会而决定改行,但直到对方临行之前,孙艺娜才得知这一消息。

搭档突然离开,孙艺娜的双人演出也被迫中止,她从主演跌到群舞。

经历了将近一年半的低沉时期,直到第二任搭档出现,孙艺娜才慢慢回归自己的位置。目前,她找到了自己的第三任搭档,对方是她的学生。

孙艺娜表示,搭档之间因为练功问题很容易发生争执,因此和大众认知偏离的是,搭档之间会避免恋爱,极少数会是夫妻。“和搭档谈恋爱的风险很大,一旦分手,不仅是爱情没了,你的事业也会没有了。”孙艺娜说。

“对他们来说,路很窄”

有时候演出位置离观众太近了,或者演出结束后再次见到观众时,除了掌声,李敬宇也能听到观众说“好残忍”。

对于观众投来的同情目光,李敬宇保持理解,但内心并无波澜。“可能残忍相对于柔术杂技而言,是一个事实吧。”她说。

作为杂技演员,忽视来自外界的声音,能让她更好地保证在舞台上全神贯注地演出,否则一不留神就会导致失误,影响演出效果,甚至发生危险。

2022年5月,李敬宇被借调去三亚演出了一年的高空绸吊。

在演出过程中,她的身上布满了缠扣,这些缠扣用于与绸吊的连接,以完成对应的翻转、下滑等动作。身处8米高空,她必须保证每个缠扣都打对,否则就会面临卡住滑不下来或掉落的危险。

前不久,安徽宿州一位杂技女演员在演出途中从高空坠落,不幸身亡。

李敬宇得知讯息后第一感觉是心痛,其次觉得这不该是杂技演员会出现的失误。她认为问题应当出在防范措施上。

孙艺娜的第一直觉也是如此,“该团队采用吊车吊人便是很业余的操作方法,即便吊车吊人也不该拉这么高,高度越高,摆度就越大,再加上演员室外出汗,很容易造成失控局面”。

李敬宇跟孙艺娜的说法也在该事件后续的调查通报中得到确认,通报认定:承办方“演出过程中未提供必不可少的演出安全应急防护,违规使用吊车吊人,操作不规范”。


西演·西安战士战旗杂技团杂技剧《如梦长安》中,孙艺娜与搭档在台上演绎肩上芭蕾。

比起那位坠亡的演员,李敬宇跟孙艺娜是幸运的。

她们任职的剧团为国内数一数二的杂技剧团,设备完善,设有高空组、安全组等部门,他们主要负责保证演员的演出安全,尤其是在进行高空项目时,场地是否符合道具安装需求、是否能够承担起演员活动强度等都是他们评估的重要因素。

演员只有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会上台演出。

但这类剧团存在门槛,许多非正式训练的杂技演员,几乎无法进正规剧团演出,如同那位坠亡的杂技女演员孙艳艳——根据《三联生活周刊》的报道,“孙艳艳最常出现的舞台是在各个县城或乡镇。安徽、河南一带的农村地区习惯在举办‘红白事’,或是村里各种大大小小的节日时,邀请唢呐班、杂技演员或戏曲演员来‘热场子’”。

孙艳艳揭开了杂技行业的残忍面纱。“对他们来说,路很窄,没资格挑场合、挑舞台,只要有钱赚、能上台,就去演。”

孙艺娜对此无比惋惜,但她又回忆起另一个现象,那就是自己在国外演出时,几乎场场爆满,还有一些外国人会守在门口,等待着退票抢票。

但回到国内,剧院前却门可罗雀。她难掩失落:“要想避免这类事件频发,更重要的是杂技行业真正走入殿堂,得到认可、得到兴盛,只有整个行业起来了,才能带动杂技演出设施的完善,才能尽最大可能保障演员们的安全。”

“只要它来找我,我还是会选择杂技”

李敬宇最熟悉的声音莫过于每个节目谢幕后观众席传来的雷鸣般的掌声。

那是自身演艺能力的试金石,也是作为杂技演员的最大的快乐。没人想要与舞台告别,甚至他们想到即将要告别都是伤感的事情。

孙艺娜师从肩上芭蕾的创始人吴正丹、魏葆华,他们是一对夫妻搭档,男士52岁,女士43岁,至今还活跃在各大舞台。

这给予孙艺娜很大的鼓励,她觉得自己的演出生涯不会随着青春的流逝而被迫终止,“只要我和搭档齐头并进,同时保持好体力与技艺,我们也能一直演下去”。

但李敬宇对此的态度则相对消极,她见过几位三十几岁仍在演出的柔术演员,但她几乎没有听说过谁成为妈妈后再次回到柔术舞台。

26岁了,李敬宇也想像多数女孩一样结婚生子,但在下一个人生阶段到来之前,她又控制不住去想,自己究竟会在什么时间需要和舞台告别。

多数柔术杂技演员在退役后,会转向如瑜伽教练、舞蹈老师、健身教练等职业。

李敬宇也考虑过这一点,但她还是寄希望于打破这一桎梏,在自己身体能恢复的情况下,继续进行表演。

“我很喜欢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舍不得离开这个舞台。”说话间,她将头转向窗外,眼睛微微湿润。

当被问起“如果再做一次选择,你还会选择杂技吗?”,李敬宇顿了顿,几秒后说:“站在现在的人生节点,我觉得只要它来找我,我还是会选择杂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