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丽莎白·吉尔伯特曾在《GQ》《纽约时报》担任记者，三十岁后开始出版小说，并先后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国家书评奖决选名单。凭借自传体小说《美食，祈祷，恋爱》(Eat, Pray, Love)及同名改编电影，她也被《时代周刊》评为全球百大影响力人物之一。

女主角是纽约时报的人气作家，经常周游世界，撰写旅游文章。/《美食，祈祷，恋爱》剧照

《万物的签名》是伊丽莎白·吉尔伯特最具有文学雄心的一部作品。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此书，那就是“一位女性自我探索和研究苔藓的一生”。

它会告诉读者：灵与肉并非二元对立，身体的激情是感知万物的方式，它指引我们走向颤栗、镇魂的生存体验。

一位女性自我探索和研究苔藓的一生

吉尔伯特用灵性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植物学家的一生，这本书不是冗长的人生事迹汇编，而是一场场灵肉知觉的风暴。

从身体探索、到感知亲密关系，再到研究苔藓、去往塔希提岛、领悟出物种起源与进化的秘密，《万物的签名》是一部关于女性的史诗，流淌着对于知识的充分尊重。

伊丽莎白·吉尔伯特。/Wiki

此书分为序幕、热病之树、白亩庄园的小梅、骚乱的信息、使命的后果、苔藓馆馆长六大部分。小说从女主角阿尔玛·惠特克的降生开始。这位奇女子“与世纪同生，在一八零零年一月五日滑入我们的世界”，作者并不急于将女主角的传奇故事吐露，而是 采用工笔的技法先将她的家庭背景娓娓道来。

紧接着，作者描述了阿尔玛·惠特克第一次身体探索的过程，讲述她是如何悦纳自我并思索身体、灵魂和女性自我之间的关系。进而，作者写到阿尔玛经历家庭变故后的挣扎、决定致力于研究苔藓的心路历程。

吉尔伯特选择了一种 19世纪英国小说的写法，它会让我想起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和乔治·艾略特写的《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

这类作品注重故事和人物，内容庞大、人物较多，讲究对于生活细节的描摹，穿插入大量知识性的内容，但不刻意在叙事技巧上剑走偏锋。

《森林民宿》剧照。

总体来说是以人物为核心的小说， 人物在语言之前，而非相反。这就使得这部小说比较能被普通读者接受，又能让读者获得一定意义上的知识性的愉悦，这部小说最出色的部分，无疑在于对主人公阿尔玛·惠特克的塑造。

阿尔玛是一位植物学研究专家，她对苔藓情有独钟。她虽然出身有钱人家，但并没有傲慢和居高临下的气焰。她为了照顾家庭曾投入大量时间维护父辈留下的庄园，在找到自己所爱后，她也能鼓起勇气放下世俗的诱惑，去投身一段看起来寂寞而未知的旅程。

《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但阿尔玛绝非完美女主，她会因为自己长得并不符合主流审美而怀疑自我。她历经磨难，但并没有因此在后期获得开挂的人生。 世人记住了达尔文，但没有记住她，她的大部分研究都默默无闻。

这不是一本关于大女主如何升级打怪的故事，而是一个女性如何在生命的风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苔藓与女性

那么，标题“万物的签名”究竟为何物？书中229页写道：“这位老皮匠信仰某种他称之为‘万物的签名’的理论—— 即在世界上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和每一棵树的设计当中，上帝都隐藏了改善人类的线索。

《小森林 冬春篇》剧照。

”例如：“许多药用植物都酷似它们能治疗的疾病或治疗的器官。罗勒有肝形叶子，显然对治疗肝脏疾病有帮助；白屈菜分泌一种黄色液体，能被用来治疗黄疸……”

这一段不只是对照阿尔玛对于苔藓的探索，它也表达的是自省和向内探索的可贵。阿尔玛研究苔藓的过程也是她推翻对于苔藓的固有认知、同时重塑自我认知的过程。

苔藓与女性，在文字中形成一组精彩的对照，宛如镜像。

雨后苔藓。/图虫

小说写道：“苔藓摸上去温暖松软，温度比周围的空气高了好几度，而且比她预期的要潮湿许多……小型森林在她的凝视下，呈现出雄伟的细节。她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这是醉人的王国，这是从角鹰背上看到的亚马逊雨林。”

“阿尔玛的世界和苔藓的世界在这整段时间结合在一起，彼此相叠。但是其中一个世界吵闹、庞大、快速，另一个世界则是安静、微小、缓慢——这两个世界只有一个看起来深不可测。”

书中还有一段话颇具有概括性：“认识到这一切，阿尔玛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大了，同时却又觉得渺小许多——一种美好的渺小感。世界缩小为无穷的可能性。她的生活可以在丰饶的缩影中度过。”（何佩桦译本p160）

在《万物的签名》里，女性不再是欲望的客体，而是欲望的主体。

女性不再以主流男性渴望的温顺、柔弱、可爱或蛇蝎美人的面目出现，她高大、聪慧、长于想象，不依赖于男性的保护，她不以迎合男性或主流审美的目光为目的，而是在自我抛入与惶惑不安中不断探索，找到最契合自己的方式。

《美食，祈祷，恋爱》剧照

“不要害怕激情。”“找到你的爱与热爱。”在《万物的签名》里，对于性的描写并非媚俗，它是主人公知觉自我的重要一环。

书中有一个值得琢磨的细节，就是植物学家阿尔玛对于苔藓的感觉，其实是跟她探索自身体验的过程具有某种一致性。

那是一种内在的隐秘、激情，一种旺盛的创造力，而这恰恰是阿尔玛渴望的生活——去追逐激情和创造，而非追逐一种热闹的平庸。

万物的签名

《万物的签名》没有落入恋爱小说或传奇小说的窠臼，准确来说，它是一部 知识小说，尤其是进入到主人公研究苔藓，以及去往塔希提岛以后，这本小说呈现出丰富的被求知欲推动的感觉。

比如书中提到“塔希提人会挑选一颗星星追随，当作导航，并把这颗星称为‘阿威亚’（aveia）——他们的指引之神。”在塔希提岛上，阿尔玛与韦尔斯牧师对话时，作者也津津乐道地介绍起了“踏麻芦”（tamanu，一种月桂树）、“虎兔”（一种木兰）、“马沛”（mape）栗树等植物。

塔希提岛宛如阿尔玛的应许之地，她在那里践行着另一种生活方式， 松弛、自在、遵循内心的热爱去研究岛上的一切。在此，“万物的签名”再度被提起。

《植物学家的中国女孩》剧照。

塔希提人说：“这岛上一切有用的植物，都很像人体的各个部分，如同诸神的旨意。”这便是“万物的签名”， 万事万物之间内在的联系，它们互相交织，共同服务于地球日复一日的运转。

作者任情驰骋，徜徉在新知的诱惑中，但并非为了卖弄而进行的掉书袋，它仍然紧扣主人公进行知觉探索的这个重点。

在塔希提的探索促使阿尔玛对自然演进产生了更深的理解，这就是此书第五卷“苔藓馆馆长”要讲的内容，在这一章，阿尔玛触摸到物种起源的隐秘，却意外地和一个叫达尔文的人不谋而合。

《美食，祈祷，恋爱》剧照

她相信：“创造在任何地方都是连续的，在一切生命层面……挑战无所不在，每一刻，自然界的状况都在变化。 优势取得；优势丧失。

丰饶时期结束后，接着到来的是‘暇亚’时节——渴望的季节。在错误的环境中，任何物种都有灭绝的可能。可是在适当的环境中，任何物种也都有变异的可能。”

阿尔玛肯定，生存斗争塑造了人类的生理和人类的命运。她提出了一种“ 竞争转变论”，并在对于苔藓的研究中得到验证。但可惜的是，达尔文先她一步，发表了震撼世界的《物种起源》，阿尔玛的研究没有引起轰动。

写他人，也在写自己

吉尔伯特女士对于阿尔玛的书写，或许也是临水照花般的镜像写作。她不只是要写出被遮蔽的女性生命的光彩，也是在打响自己的正名之战。

尽管此前已经是《GQ》知名作者，也出过畅销读物，但她并不被严肃评论家重视，甚至被扣上一顶“小鸡文学作家”的帽子来讥讽她思想和文字不够深刻，只能写浅薄迎合的内容。

吉尔伯特显然不想屈从于这种标签，她希望写出一本真正有分量的文学着作证明自己，《万物的签名》就是她交出的答案。

在纽约时报中文网的文章《美食、祈祷、恋爱与金钱》里，作者Steve Almond讲到吉尔伯特的第一个短篇发表在《Esquire》杂志，副标题是：“一个美国作家的处女作”。

纽约时报截图。

吉尔伯特把文章寄给曾经对她并无印象的出版人小鲍勃·古桥内(Bob Guccione Jr.)，并附上一张纸条：“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作家！”

《万物的签名》就是吉尔伯特的正名之战。此书透着股聪明劲儿，但并不刻薄， 这是一本真正关于“探寻生命意义”的推想小说。

阿尔玛寻找着生活的意义，问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作者散文诗式的笔法真正浸入女主人公的内心，而没有让人物成为作者炫耀某种生活方式的工具。

比起作者的前作《美食、祈祷和恋爱》，《万物的签名》出色的地方在于它的文本足够绵密，作者为此书做了大量准备功课，在对植物学、医药学、航海、探险与庄园的描摹中足够耐心。

《我们由奇迹构成》 剧照。

那些如针织毛衣和油画般细腻、绚烂的精神感受，尤其是作者对于阿尔玛身体直觉的刻画，都的的确确是文学的质感。

读《万物的签名》时，读者会感受到一个强烈的特稿记者的影子。吉尔伯特是一个对细节敏感的作者，这不仅仅体现在她细腻的植物描写和感官描写，也表现在她对于描绘主人公所处家庭、环境时的耐心。

比如小说开篇写到阿尔玛的父亲，并未一笔带过，而是仔细地交代了阿尔玛父亲的发家史和经济来源。书中，阿尔玛的父亲亨利·惠特克，一个在一八零零年出身贫寒、几乎不识字的男人，为什么能够大发横财？

原来，亨利的父亲是一座名叫邱园的皇家公园的果树栽培师，他巧妙地抓住时机利用嫁接技术拯救了当时的国王心爱的苹果树，挣得了第一桶金，又巧妙地令一位贵族相信自己、任用自己。

《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她认真地刻画了阿尔玛父亲的一生，描绘了资本原始累积的过程，这一切不只是为了使读者更加理解主角，也 体现出作者更强的叙事野心——她不希望其他人物被主角湮没。

她要真真正正写出一部体现人的复杂性的小说。也因为细节，这本书与一般的鸡汤读物区别开来，具有了生活感和文学的余味。

阿尔玛·惠特克的一生彰显着一种力量：真正去建立你的主体性，在风暴中握住理性的桅杆，投入令你感到激情的生活—— 不是正确的生活，不是一定要迎合主流评判标准的人生，而是你真正收获激情、创造、幸福的时刻，是你的生命丰富性被打开的时刻，把自己抛入此处，然后，尽管去走你的路。

《我们由奇迹构成》 剧照。

未读这本书之前，人们很难确定历史上是否有阿尔玛·惠特克其人，但这本书能让人相信她真实地存在。

哪怕不是这个名字，在这世界上另一个孤独的角落，一定会有这么一位秉持爱与热爱的植物学家，在男性如林的世界里跌宕自喜、闪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