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物形象，才有艺术价值？

1980年代中后期，著名导演谢飞在国外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后，给出的答案是：全面、复杂、真实的人物，才有艺术价值。

他反思自己的前作《我们的田野》，虽然在文化上取得了一定的地位，但人物形象都比较程式化，没有表现出人性的复杂。

为了把认知上的改变运用到实践当中，不久之后，他特意创作了一部人物形象高度复杂的影片，就是1993年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斩获金熊奖的《香魂女》。

用谢飞导演的原话来说，他之所以会拍这部电影，是因为女主人公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人性的扭曲和复苏。

斯琴高娃饰演的香二嫂，出身贫苦人家，7岁那年家乡遭了灾，父亲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硬生生地把她卖给了一个瘸子当童养媳。

她在夫家当牛做马了6年，13岁就被迫圆房。

失去贞操的那一夜，她跑到屋子后面的香魂淀准备投河自尽，幸亏婆婆及时喊住了她，劝她说：忍忍就过去了。

谁承想，这一忍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香二嫂生下了一儿一女，还只手撑起了一家香油坊。

因为香油磨得好，她本人又有生意头脑，生意不仅做到了城里，就连外企的投资人，也闻名前来跟她合作。

为此，香二嫂也成了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一，不管是周边的村民，还是镇上的干部，都对她敬重有加。

表面上看来，经济上脱离了贫困的香二嫂，已经拥有了令人羡慕的生活，可实际上，她的心里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瘸腿的丈夫沉迷于酗酒、赌博和梆子戏。

平日里从不操持家务，只会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一旦她有所抗拒，就会招致对方的拳打脚踢。

先天癫痫加智力不足的儿子——墩子，也是她的负累，20多岁了还要人把尿哄睡，稍不留意，就会在外惹是生非。

小女儿倒是她的精神慰藉，可这个小女儿的身世，却是她心头的一大秘密。

早在多年以前，她就难忍家庭的禁锢，跟生意上有往来的卡车司机（陈宝国 饰）有了婚外情，并且生下了小女儿。

剧情发展到这里，香二嫂这个人物还是非常令人同情的，哪怕是她出轨、生下私生女，观众也会觉得情有可原。

但随着墩子年龄增长，对女性心生渴望，给儿子物色一个媳妇就成了香二嫂的一大心病，也成了她人性扭曲的一个重要转折。

因为墩子有病，香二嫂托媒人说了很久的亲事都没着落。

唯一一个答应跟墩子见面的女孩，还是冲着香二嫂的家产来的，精明的香二嫂自然不会同意，转头就回绝了媒婆的好意。

眼瞅着媒婆使不上力，香二嫂打算亲自出手，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跑去了同村的姑娘环环家。

香二嫂此行，美其名曰，是就墩子曾经欺负过环环的事儿来道个歉，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自己心里门清。

环环家重男轻女，身为老大的她，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家里人多日子过得本就艰难，父母去年养鱼失败，又欠下了5000元的贷款，今年想重新置办鱼箱和鱼苗，可10000元的本钱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

香二嫂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打算趁火打劫，用15000块钱，把人美心善又勤劳能干的环环买回家，给自己的傻儿子做媳妇。

起初，环环的家人并不同意，但香二嫂紧接着就开始施展她的手段。

她先是用高昂的待遇，把环环两小无猜的恋人诱惑到了城里当分销店的负责人，还要求他两年不能谈对象，要谈也得谈城里的姑娘。

之后，又暗地里撺掇信贷社的负责人，去环环家催收贷款，收不到就收东西、打官司。

恋人狠心离去，家人无路可走，被逼无奈的环环，为了给一家人找个活路，只得牺牲自己，以15000元的彩礼钱为条件，答应了香二嫂的提亲。

至此，环环就开启了她的悲惨人生，而夺走她幸福的“刽子手”，正是曾经饱受磨难的香二嫂。

但影片有意思的地方是，并没有在此后的剧情中，单纯地把环环塑造成一个受害者，也没有纯粹地去展现香二嫂人性中丑恶的一面。

而是更为全面、更为立体地，去剖析这两个角色人性中的复杂。

被逼嫁给一个蠢笨且有病的丈夫，环环无疑是一个受害者。

尤其是听到她告诉香二嫂，墩子只会掐和咬根本不懂男女之事的时候，你很难不去怜悯这个身心饱受摧残的女性。

但一想到，她穿金戴银时的笑容，还有接过婆婆礼物时的欢愉，又不得不心生怀疑，难道她本人，不也是她悲惨命运的凶手之一吗？

香二嫂对环环的威逼利诱固然可恨，但我们又不能忽视，她身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更不能无视，她在不经意间对环环流露出的疼惜和愧疚。

只是，她的身份、立场和认知，导致她无法以完全正确的态度，来对待周围的人事。

可即便是这么两位具有瑕疵的人物，还是在影片最后展现了人性的复苏。

香二嫂偷情被环环撞见，后者原本有机会借此要挟，可她并没有大肆声张，而是在香二嫂生病期间，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

香二嫂对此道谢，没想到环环只是说了一句：娘，俺知道你心里也苦。

这句话，似乎唤醒了香二嫂的良知，她终于能从同为女性的角度出发，设身处地地把环环当成一个女人去感知和理解。

所以，她最后才说出了那段让人意想不到，但绝对动容的台词：环环，你跟墩子离了吧，人这辈子太长了，以后再找个合适的，娘给你置办嫁妆。

只可惜，香二嫂的顿悟，并没有换来环环的成长，面对婆婆的放手，环环竟然哭着说了这部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谁还会要我呢。

但就是这句放到现在来看，迂腐到让人生厌的台词，恰恰说明了《香魂女》中这两位女性的艺术价值。

据说，早在这部影片在当年送审的时候，审查意见就是：姑娘要做命运的主人，环环怎么能这么没有觉悟呢？

对此，谢飞导演给出的回应是，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不是轻巧地说做就能做，要有知识、有能力才能做到。

环环的这句哀叹，其实是谢飞导演从新闻报道的真实故事中引用的。

某地一个包工头在暴富后，连续娶了6个“小老婆”，多数来自农村，后来因重婚罪入狱，但6个女人仍不愿离去，有的哀叹：“谁还会再要我呢？”

在谢飞导演的坚持下，这个结尾最终被保留了下来。

身为观众的我们，也有幸透过这部31年前的影片、透过香二嫂和环环的悲惨命运，得以窥探农村女性的畸形婚姻现象。

而这些，正是得益于谢飞导演对现实细致入微的观察、对人物鞭辟入里的刻画。

希望我们能在以后的电影作品中，看到更多全面、复杂且真实的人物形象。（撰文：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