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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找工作”:在周游十几年里,差点当个小国君

2021-07-22 17:05:05

在毕业季找工作、入职,对于许多人而言,都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无论是实现自身价值的勃勃雄心,还是挣钱养家糊口的小小梦想,几乎都要靠找到份工作才有机会实现。这句话当然是正确的废话,但多数人恰恰是为这句正确的废话而苦恼。

当然,最理想的状态是工作既能让自己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又能时时用具有挑战性的事业来满足自己的雄心,用完成事业的成绩来激励自己的理想。但这里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或是你做出的决定永远正确,或是错误的代价由他人来承担。这两点自然绝非普通人所能拥有。不过,遑论普通人,就算是圣人也会为工作的事情头疼。

孔子的影响力,在中国历史上绝对坐得上头把交椅。但即使是有“至圣”之称的孔子,面对找工作时,也频频不惬和失败。孔子虽是教育家,却并非职业教育家,孔子自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但这其实只是学生对师长见面致礼的馈赠,而非孔子以教学收入谋生。教学与其说是工作,倒毋宁说是他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的收入主要来自于打工。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甚至因为身份卑微还被嘲笑过。一次鲁国贵族季氏宴请士人,年轻的孔子随之而往,却被斥退门外:“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


《孔子圣迹图》中孔子在季氏手下打工的情景。

因为年少时“贫贱”,所以为了养家糊口,孔子也干过不少卑微的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季氏打工,先是在他的某个封邑中当“史”,大致相当于基层税务工作者的职位,他这份工作干得不错,“料量平”;之后又任“司职吏”,相当于转到养殖场管理牲畜,这份工作孔子干得也不赖,“畜蕃息”。终于转到了负责建筑的司空这个职位。但在季氏的封邑里,这个职位只是相当于包工头。所以从这一点来说,税务员、养殖场和建筑业的包工头,都应该把孔子当祖师爷。孔子说自己“三十而立”,大意就是说自己到了三十岁才能养家自立——这跟现在的打工年轻人的工作经历差不多。他的兼职副业,也就是被后世最看重的教育事业,其目的之一,也是帮助学生以后好找工作,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有个评价:“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大多数跟从他学习了三年的学生,最终都会“至于谷”,找份能挣衣食的工作。

孔子尽管自己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教出的学生找工作也不赖,子路、子贡、子夏、公西华,除了穷困廉介的颜回,都有份还不错的工作。但孔子自己找工作之路却步履蹒跚。孔子对自己的价值有所估量,他的弟子子贡问孔子志向时,他的回答是“求善贾而沽”——工作的工资还是要高一些的。

他大概在三十五岁时,去当了一回“齐漂”,到齐国那里找工作。本来,他和齐国的董事长齐景公聊得很不错,后者甚至想把尼溪的田作为封邑给孔子。但这件事却被齐国的执行总裁晏婴给搅黄了。纵使如此,孔子仍很尊敬晏婴,称赞他“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齐景公是喜欢孔子这个人才的,虽然给不了他封地,但他还是和孔子谈了薪水,“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像你们鲁国上卿季氏那样太高的薪水,我实在是给不了,但是我能给你上卿季氏和下卿孟氏之间的待遇”。然而孔子的这次打工经历,开局不错,中间跌宕,最后却无果而终。

《史记》说孔子是被齐国一帮嫉贤妒能的小人陷害“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有所耳闻,齐景公或许是为了保护他,所以对他说“吾老矣,弗能用也”。于是孔子只得怏怏回去,对这位原本慷慨却终弃之的雇主,孔子的评价是:“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有钱不假,但公司管理能力太差。这算是自我安慰吗?


《孔子圣迹图》中的情景:齐景公向孔子问政而最终却不能用孔子,孔子只得离开齐国。

孔子离开齐国后,还有一次工作机会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当时鲁国的执政权臣阳虎亲自登门拜访孔子,又给他送了只烤乳猪,想延揽他到自己手下工作,但孔子却看不上他的为人,特意打听阳虎不在家时去回拜,结果不想却在路上碰到了阳虎。于是有了一番很有意思的对话。

阳虎:“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

孔子:“不可。”

阳虎:“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智乎?”

孔子:“不可。”

阳虎:“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诺,吾将仕矣。”

阳虎:“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

孔子:“不可。”

阳虎:“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智乎?”

孔子:“不可。”

阳虎:“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诺,吾将仕矣。”

但孔子最后还是没有到他手下打工。阳虎也确实不算个好雇主,暴戾恣睢,引发了一场内战之后败亡。孔子因为没有跟从阳虎,在阳虎败亡后,他终于到达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岁了,从中都宰,到小司空,最后成为大司寇。他的薪水也水涨船高,达到了“奉粟六万”。


1974年连环画《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中描绘孔子仓皇逃出鲁国的情景。

但遗憾的是,这份鲁国“中央部长级别”的工作,他也并未干得太久,鲁国内部的政治斗争让他看到了这份工作四伏的危机,他的两个心爱的学生南容和公冶长都几乎成了高层争权夺势的无辜牺牲品。于是,他再度丢了工作——这一次是主动抛弃工作,踏上了找工作的旅途。

此时的孔子,已经是56岁了。而他也在这场四处漂泊的找工作途中,遭遇了自己人生中最艰困的危机。而原因,还是因为一份隐秘的工作。

(导语撰写:李夏恩)

撰文 | 李硕

孔子在周游期间有过一段比较隐秘的工作经历,是给南方大国楚国服务,帮楚国对抗当时东南方的另一个大国,吴国;这段工作的结果,就是孔子师徒着名的历险:“困于陈蔡”。以往学者对孔子这段经历都猜不透,难以解释陈国、蔡国人为什么忽然跟孔子为敌,让这位大学者和弟子们命悬一线,根源就是没有注意到这时孔子正在为楚国工作;而陈、蔡这两个小国,分别是楚国和吴国的附庸,它们跟孔子的关系也截然不同。司马迁写《史记·孔子世家》就没理清楚这些问题,导致它在后世一直是一笔糊涂账。


《圣庙祀典图考》,孔子在陈、蔡之间绝粮。

01

叶公的拉拢

先说孔子是怎么和楚国人走到一起的。这里面起重要作用的,是成语“叶公好龙”的主人公,叶公,他算是孔子的伯乐。“叶公好龙”的故事是后人虚构的,但叶公真有其人,他名叫诸梁,出身楚国王室,是楚国北方边境的重要军政长官,在《左传》和《论语》里都有关于叶公的记载。


影视剧中的叶公(右),图片来自传记片《孔子》(2010)。

孔子在见到叶公之前,已经在陈国定居了三年左右(中间有过间断:他58岁这年,曾经回过一次鲁国老家),而陈国是楚国的附庸,本身并没有太大的独立性,作为楚国北境大员,叶公的职权包括管理陈这种附庸小国。所以孔子师徒在陈国长期定居,背后肯定有叶公的默许,两人虽未谋面,但都已知道对方的存在。


蔡国、楚国位置。

叶公和孔子见面的机缘,是他带兵来到蔡国故地:新蔡城。因为不久之前,蔡国人为了逃避楚国的威胁,在吴军帮助下向东南迁走了,但有些蔡国人亲楚,不愿意搬家,仍留在了老都城新蔡一带,楚王就派叶公带兵到新蔡,召集这些不愿东迁的蔡国人,把他们带回楚国境内安置。(编注:孔子和叶公见面的过程主要记载在《史记·孔子世家》里,对其勘误可见文末附录)

趁这次到新蔡、离陈国很近的机会,叶公给孔子发出了邀请,结果两人很谈得来,决定继续在一起相处,于是孔子带着团队、跟着叶公返回了他的大本营,叶地。根据《左传》,这是鲁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之事,当时孔子61岁。


电视剧《孔子》(1991)剧照,图为晚年孔子。

叶公这个封号,来自诸梁的封邑和管辖区,叶地。现在河南省平顶山市的叶县,就是从春秋的地名来的(当然,叶公的管辖区肯定比现在的叶县大)。叶公的职衔是公,跟中原的诸侯国君齐桓公、晋文公同样名号,因为楚王是王,和周王一样的级别,下面的贵族也跟着依次大了一级。

当时中原以南的政治格局是:楚、吴两强分居西南和东南,争霸战争已经打了几十年,小国陈、蔡作为两强各自的附庸,只能被裹挟其间。叶公最关注的事情是对付吴国,包括争夺吴国的附庸,蔡国,他和孔子的交往自然也围绕着这个目的。

《论语·子路》篇有一条两人的谈话:“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这个对话像是发生在新蔡、两人初次见面时,当时大背景是楚国、吴国正在争夺蔡国人,所以孔子的提议是不要迷信武力,不要发动战争,要靠真正的软实力赢得民心。孔子在楚国控制下的陈国已经住了好几年,感觉还不错,也想进一步了解楚国的情况,看有没有工作机会,所以会积极给叶公建言献策。

《论语》里共有3条叶公和孔子师徒谈话的记录,本来《论语》记事非常简略,相比之下这些对话已经很多了,看来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短。


《圣庙祀典图考》中叶公向孔子询问政事。

两个人还谈起什么是正直的品行。叶公说:我老家有个正直的人,他父亲偷别人家的羊,他把他父亲告发了。

孔子说:在我们老家,正直不是这样的。父亲犯错,儿子要替他遮掩;儿子犯错,父亲也要替他遮掩。这样也是正直。 (《论语·子路》:“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孔子反对制订成文法,主张依循旧习俗的习惯法,维护等级身份差异,这是周人封建制的老规范;叶公的观念更新颖,法律面前人应该平等,这是南方新兴国家和中原封建礼法的区别。

至于两人聊到的这个“父子相隐”话题,应该不是真要谈父子关系,从当时语境看,似乎涉及孔子的师生团队,孔子觉得自己是领袖,大包大揽什么都能管(他确实连学生娶妻都管过),弟子们得服从他这个权威,万一出点什么问题也得帮他藏掖着,像个受到封建法权保护的小帮会。

叶公和孔门弟子也有所交流。有次他和子路谈话,问起来:你老师孔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子路当时没正面回答,支吾过去了,《论语》原文是“子路不对”,“对”就是回答。

孔子后来听说了,急着教训子路:你就该说,他这个人啊,一用功就忘了吃饭,有事干就不发愁,一点不觉得自己就要老了……诸如此类啊!“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论语·述而》:“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从这些记载看,孔子对叶公、对楚国了解的越多,就越想在楚国寻找发展空间,所以他抱怨子路错失了一些机会。

02

圣人另一面


舞台剧《孔子》(2013) 剧照。

在楚国北境叶城做了一番停留之后,孔子师徒又去往东南方,蔡国人的新都城:州来。在今天的地图上,这是从河南省的平顶山市到安徽省的淮南市,近一千华里(约五百公里)路程,在孔子周游历程里面也算比较漫长的了,几乎是从叶地返回家乡曲阜的距离。

这很有点奇怪:蔡国现在是吴国的附庸、楚国的敌人,而且蔡国人刚长途跋涉迁到州来,正在混乱中,这年二月,蔡昭侯被一个铤而走险的贵族刺杀,州来又经历了一番混战。孔子本来号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现在主动跑到这么动荡的地方,而且是长期生活,很不好解释。

从此前孔子和叶公的深入交往看,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些默契,孔子下面要去蔡国尝试谋职,并促使蔡国人背离吴国、倒向楚国;另外,蔡国这片新国土是吴国的势力范围,楚国人不太熟悉,急需了解,孔子可能要帮叶公考察蔡国搬迁后的各种局势。

当初,叶公向子路打听孔子的情况,子路却装闷葫芦不吭声,结合前后发生的事能看出来,子路已经看出了叶公的用意,是想拉拢孔子去干危险工作,孔子自己虽然兴趣很大,但子路有意见,觉得老师这么有地位的大学者,何苦冒险替楚国人做暗事,但他又不好公开表示反对,只能不开腔。

而叶公和孔子探讨“父子相隐”,实际上两人关心的是师生能不能“相隐”。叶公暗示:如果去蔡国的工作很危险,你的弟子们会不会出卖你?我们南方人可会这样干的啊。孔子则是打包票:他们不愿意也得听我的,你尽管放心!


南宋《宣圣及七十二圣贤像》局部。

至于孔子为何会替叶公做事,也很难直接找到答案。孔子团队上次在陈国生活期间,适逢吴军攻入陈国,有过很多暴行,《礼记·檀弓下》记载:“吴侵陈,斩祀杀厉。”厉,古代多指麻风病人,可见吴军之残暴。《礼记·檀弓》是孔门弟子的作品,对孔子家庭、亲属有很多第一手信息,所以能看出来,孔门整体对吴国缺乏好感,这是叶公拉拢孔子的起点。至于两人更深层次的共识,史书没有记载,我们只能推测,叶公需要让孔子相信,只有在楚国主导之下,南方才能建立和平的国际秩序,这也更接近孔子追求的政治理想。

而且谍报和政治渗透工作,对孔子都不算陌生,他在鲁国当大司寇的几年里,操办过齐、鲁、卫、郑四国反晋联盟,参与过国际大棋局;丢官之后出国周游,鲁国寡头三桓用各种方式对他搞监控,孔子也锻炼出来了一套反监控能力;两三年前他准备投奔晋国,和赵简子、阳虎方面有过很多秘密联络。所以不光孔子有这方面经验,也带出来了一些替他跑腿做事的年轻弟子。


关于孔子这些经历,也可参考作者所着《孔子大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19年4月)。

随叶公住在叶城的这段生活,是孔子平生唯一一次在楚国的经历,那时男女关系不那么保守,而且南方又比北方开放,所以到战国时候,楚国人有些孔子南游的浪漫故事。比如《楚辞》里说,孔子一行到楚国,住在当地的旅店“路室”里,店主的女儿在外面采桑,被孔子看见了,然后似乎有过一段暧昧故事。 (《楚辞·七谏》:“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

西汉的《韩诗外传》里还有个更详细的故事,说孔子一行到达楚国“阿谷”这个地方,看到有个佩玉的未婚女子在河边洗衣服,于是孔子让子路过去试探,先拿着杯子讨水喝,又拿一张琴请这姑娘调弦,最后拿几匹绸缎赠送,都被这姑娘用大道理拒绝了。(《韩诗外传》卷一,“孔子南游适楚”条。)这些应该是虚构的故事,因为孔子和子路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一大群弟子围在身边,肯定不会干这种风流事。但叶公很可能会给孔子和领头弟子安排一些陪侍服务,有没有奏效就不好说了。

03

蔡国隐士

《史记》说“孔子迁于蔡三岁”,这是古人的虚岁算法,其实他在吴国控制下的蔡国住了整两年,从61到63岁。

蔡国宫廷里,孔子至少认识一位叫“三饭缭”的盲乐师,当时列国的宫廷盲乐师互相联系密切,是个跨国情报网络,孔子可能通过他传递一些信息。但史书里没有孔子和蔡国大人物、高级贵族打交道的记载,看来,他的亲楚姿态没能得到蔡国高层的接受。

楚国势力太大,蔡国高层即使猜到孔子有楚国背景、在蔡国有所企图,也不太敢怎么样他,最多是敬而远之。当然,如果落到吴国人手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史书没正面交代,但能看出来,孔子这两年经济上还可以,在蔡国没收入他也没发愁过钱。年过六旬的孔子有事情做就身心舒畅、不怕劳累。他在蔡国期间经常在乡下奔波,甚至时而和弟子们走失、迷路,这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就说不清了。他后来说自己“六十而耳顺”(《论语·为政》), 就是过了六十岁,什么消息都想听听,听到什么都觉得有点道理,因为这时他需要探听各种消息,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孔子也在蔡国收了些新学生,他说:“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话可以理解成,我在陈、蔡招收的新弟子都基础不太好,学术上没有什么大成就;也可能是说,学生们跟着我在陈、蔡那段日子,没人能找到当官的门道。

在《论语》和《史记》里都记载,孔子在蔡国奔走忙碌,受到了很多“隐士”的嘲弄。这些隐士都是在路上遇到的,他们都是在田地里耕作的农夫,有的两人一起拉犁,有的在除草。孔子的弟子过去问路,这些人听说来客是孔子门生,都爱说几句风凉话——他们早都知道孔子这人。

唐代吴道子《先师孔子行教像》局部。

有的说,你家孔子,专门教别人行“道”的,还用得着找人问路?

有的说,现在这世道,就跟滔滔河水一样,谁也改变不了走向。你们与其跟着孔丘东奔西跑,不如像我们一样,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有的说,他孔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称得上夫子!

对于隐士们的批评,子路着急替老师辩护:只要天下有人,就分成君和臣;当臣子的,就得给君主服务,这是人伦大义! (《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论语》说,这些经历都是路上的偶遇,不过,结合前面孔子和叶公交往的经历,很容易看出来,孔子团队这是在蔡国搞活动,试图拉拢起亲楚的势力,但被拉拢的人不想上钩,他们也会猜测,孔子有后台老板,在替楚国人做事,所以都语带讥讽。而子路的声明也证明,现在的孔子不是纯粹自由身份,而是有上级的代理人。


电视剧《孔子》(1991)剧照。

04

陈蔡绝粮真相

到了孔子63岁这年(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夏天,吴、楚即将再次发生战争。起因是吴王夫差讨伐陈国,楚昭王赶来救援,正在陈国的城父(今安徽阜阳)和吴军对峙,和蔡国距离不太远。

叶公这次没有出现在战场,但楚昭王应该听叶公介绍过孔子,眼下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于是派人给孔子送信,请他到军营见面。孔子非常重视,忙带着弟子们出发了。

蔡国人注意到了这个动向。蔡国属于吴国阵营,当然很不满孔子去见楚昭王,孔子师徒早把蔡国这边的政治、山川地势都摸熟了,要是透露给楚国人,会对蔡国很危险。所以孔子师徒刚出了蔡国边境、进入陈国,就被蔡人追上来包围了,他们没敢杀孔子,那样就得罪了楚国,后果也很严重,蔡人只想逼孔子回蔡国,不要跟楚国人打交道。孔子不答应,就这么对峙僵持着。

《论语》记载这次是“在陈绝粮”(《论语·卫灵公》), 说明孔子已经进入陈国境内了,当时地广人稀,国家间边界不那么明确,孔子师徒在陈蔡边境上被围,陈国人应该没能及时发觉,不然他们要出手救援,至少也要给楚军报个信。

孔子这次遭遇很着名,战国诸子书《庄子》《墨子》《荀子》都有记载,而且内容大同小异,都说孔子“厄于陈蔡”“困于陈蔡”,司马迁的《史记》也沿袭了下来。但这些说法都搞错了一点,就是以为陈国和蔡国都在为难孔子,其实这时候,陈、蔡两国分别服从楚和吴,正互相为敌,不可能一起对付孔子。

《史记·孔子世家》还记载,这次围困孔子师徒的,是陈国、蔡国大夫的私家武装。经过辨析,剔除掉被司马迁搞误会的陈国人,这次实际是蔡国大夫们的私家武装和孔子作对。


2017年出版的全祖望《经史问答》(广陵书社)封面。

关于当时陈、蔡两国立场的区别,只有清人全祖望的《经史问答》较早注意到,但全祖望据此认为《孔子世家》这段全是虚构,就否定过头了,因为《论语》和战国诸子书已经有了相关记载。总之,孔子这次遭遇发生在陈蔡边境上,可能稍偏陈国一点,跟孔子作对的只有蔡人,没有陈人。这个问题后世人一直搞不太清楚,至于蔡人要找孔子麻烦的原因,就更没人知晓了。

《史记·孔子世家》里,对孔子团队这次历险有比较生动的记载,说他们“七日不火食”(此语亦见《庄子·让王》《庄子·山木》《庄子·天运》《荀子·宥坐》), 差点饿出人命,很多弟子都表示不满,于是孔子跟子路、子贡、颜回三个弟子单独谈话,子路和子贡都觉得老师工作方法有问题,惹得孔子勃然大怒,只有颜回一心拥护老师,让孔子获得了一点安慰。从这能看出来,多数资历高的弟子都不看好孔子给楚国做事。

危机最终的解决,是靠擅长做生意、有钱有人脉的子贡,他找了机会去找楚昭王救助;昭王闻讯,忙派兵来赶走了蔡国人,把孔子一行接到了自己的前线驻地。

05

差点当个小国君


电影《孔子》(2010)剧照。

《史记》记载,楚昭王兴奋之下,准备把楚国七百里的土地、连同上面的百姓都封给孔子,“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孔子这辈子奔忙到六十多岁,连个大夫的封邑都没挣到过,现在忽然要坐拥几百里的土地,当上一位小国君,简直是梦想成真。

曾有人怀疑这段《史记》的真实性,觉得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应该是司马迁虚构的,其实这是因为没注意到,之前两年里孔子已经在给楚国人工作了,昭王这是要犒劳一下他。另外,楚国这里的资源条件、游戏规则都跟中原很不一样,因为楚王拿自己当“王”,一直喜欢册封些小诸侯附庸,而且楚国地广人稀,给孔子的不会是什么富庶地段,七百里的土地也没多少人,充其量是个跟叶公平级的“州来公”、“新蔡君”之类,这在当时并不算石破天惊。

但好事多磨,楚国令尹子西提醒楚王:孔子弟子多,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列国的能人,要在楚国边上有这么个国家,它早晚得强大起来,是楚国的后患。

楚昭王觉得有道理,就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从当时局势看,昭王未必是完全收回了册封孔子的计划,因为大敌当前,他先要打败吴军,之后自然需要重新处置蔡国,那时再从蔡国割出一块封给孔子最合适;反过来说,如果下面这一仗打败了,楚国会有大损失,也就不用提册封孔子的事儿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楚昭王突然得了重病,就在楚军攻势刚刚开始的这天,昭王病死在前线。楚国人要面临选择王嗣问题,在子西等将领的安排下,楚军对敌人搞了个虚张声势的进攻,然后秘密撤离战场,班师回国,这样一来,自然没人顾得上给孔子的补偿方案了。

而且楚军这一撤走,陈国抵挡不住吴国的攻势,也投降了吴国。孔子师徒这时候在陈、蔡都无法立足了,他这几年的努力和期望,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带着团队北返卫国定居。

差点到手的小国君又丢掉了,让孔子一直念念于怀。《论语》记载,后来有人问孔子:子西那人怎么样?孔子说什么也不是,只能说:哎,那个人啊,那个人啊!(《论语·宪问》:“问子西。曰:‘彼哉!彼哉!’”)从这也能看出来,孔子曾经跟子西君臣当面打过交道,而且对子西有莫大的遗憾,但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关于这个时期的楚国君臣,现存的史书记载都比较正面,包括《左传》和《论语》,楚昭王、叶公,甚至是令尹子西,都被描写成了很出色的人物。这些文献都是孔子师徒撰写或改编过的,可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对这段给楚国人当“带路党”的经历还印象不错。

当然,这本质上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也不宜口无遮拦地夸耀。在孔子晚年回鲁国之后,鲁国是吴国的政治附庸,到他身后弟子们编写《论语》的时候,又是越国在控制鲁国,吴越和楚国都是死对头,那孔子师徒给楚国工作的这段经历就有点敏感,不便公开宣扬,所以《论语》的记载都有点遮遮掩掩,后世人都看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两千多年来,我们才第一次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完整复原出来。

叶公和孔子这对组合也值得说说。用现代情报学的术语讲,叶公的角色是情报主管,孔子是情报员。情报主管负责招募和指挥情报员,一般自己不出马;情报员有自己的公开身份,但实际上是在外面做间谍,孔子公开身份是周游列国找工作的学者,搭车搞一点政治渗透和情报收集,不太容易引起人怀疑,这些叶公早已考虑到了。

在人们的观念里,当间谍无非是为了钱,跟上线的情报主管纯粹是商业合作关系,其实这只是初级的水平。像孔子这种层次的人肯定不会只为钱做事,所以叶公需要尽量了解孔子的状态,寻找共识,才能让孔子接受自己的建议。

这种合作风险大,本质上是性命之交,需要两个人互相有足够的了解和信任,所以叶公舍得花成本,让孔子团队在自己大本营住着,还花时间跟孔门弟子单独谈话,彻底摸清楚孔子团队的情况,这都是为了双方能知根知底、推心置腹。

同时,叶公对孔子也不是甜言蜜语、投其所好,就像两个人探讨什么是“正直”,都会亮出自己的观点,经过坦诚的意见交锋,才能建立相互信赖,找到真正的共识,孔子才会主动去冒险,跟千里之外的叶公也能有合作的默契。

关于谍战题材,中西方已经有过很多经典小说,但在情报主管和情报员怎么建立合作方面,还没哪部作品能写出叶公和孔子的这种深度,史实往往比虚构文学更细腻真实,孔子-叶公的合作堪称情报学上的经典范例。

附作者对《孔子世家》蔡国行程所作勘误

孔子和叶公见面的过程,主要记载在《史记·孔子世家》里,但它又和孔子的蔡国行程纠缠在一起,而且有些严重错误,导致后人无法看懂。

据《史记》,第二次在陈国生活了两年之后,鲁哀公四年,61岁的孔子忽然去了蔡国,在那里经历了蔡国内战、国君蔡昭公被杀,还有楚国人讨伐蔡国;第二年,孔子离开蔡国去了楚国的叶地,开始和叶公有一段交往,原文是:

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去叶,反于蔡。

这样来看,孔子61岁这年的经历充满颠沛动乱,而且,蔡国是吴国的附庸,吴楚是死敌,孔子在62岁这年,能如此轻易地往返于相距一千华里(约五百公里)的楚国(叶地)和蔡国(州来)之间,根本不现实,这种错乱的根源,是司马迁搞错了蔡国的地理范围。

当时情况比较复杂,蔡国都城本来在新蔡(今河南省新蔡县,最早的蔡国都城是上蔡,新蔡是中间阶段,到孔子时代也不算新了,但地名如此,容易给人制造混乱,司马迁就被搞糊涂了),这里离叶地和陈国都比较近,但蔡国人为了躲开楚国,刚搬迁到了离吴国更近的州来,叶公因此到新蔡,把剩余的、不愿亲吴的蔡国人搬迁到楚国境内,此事《左传·哀公四年》有详细记载:“……叶公诸梁致蔡于负函。”

叶公到新蔡搬迁居民的这次举动,正是他和孔子见面的机缘,因为新蔡离孔子定居的陈国很近,正好请来相会。孔子此行去见叶公,是到已经被放弃的蔡国旧地,新蔡,却被司马迁误读成了刚搬迁到州来的蔡国,所以造成了一连串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