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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旧事

2019-12-18 04:02:04

从前——准确的说,应是三十年以前,我正十来岁的时候,民风淳朴的小山村,所具有的是这样一些因素:淡定,祥和,宁静,温馨……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于夏季的夜晚,吃过饭以后,小山村的老老少少,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生产队的打谷场、小溪边那片平坦而坚实的黄泥旷地上。临近的人家会倾其所有,搬来各式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木凳或者竹床,还高声吆喝:“哪个没有凳?”人们会客气地应道:“有有有,哎呀,要你费力!”但往往总有人没有座,便散在各处倚着石碾、树桩什幺的,听年长的人用低沉而悠长的声调,闲谈他们一生的记忆中最有意义的事情,这种闲聊,可以称作是“散谈”,因为根本没有谁刻意去准备,也没有一个主题,没有一定的顺序,随兴而致,信马由缰扯到哪里是哪里,因是这样,闲聊便不着边际。当然,所有故事的开端,老是以“往年”(即从前)来作为开头的。
  这些故事的内容,包罗万象——天文地理、历史人物、神鬼传说、现代社会性的话题等等,无一不在其内。那时候,我们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最钦佩的也就是这些年长的人,好象他们的头脑里有着无尽的知识和智慧,有着山一样沉稳的心胸,有着水一样幽长的思绪,有着星星一样繁多的经历,有着森林一样葳蕤的情怀。

这些年长的山村里的人们,最具特色的,是男人使用着黄铜镶裹的重而长的水烟筒,吸烟人右手持一根细细的黄纸卷卷,是用山间嫩竹在麻塘里面浸泡后捞制的,点着以后,随它这幺燃着,只不过不是明火而已。点烟的时候,撮起嘴朝着火头急速喷一口气,纸卷便燃起如豆的火苗,点好烟以后,再晃一晃,明火又灭了,回复到半明半暗、不急不忙燃着的小火星。
  水烟筒中所使用的烟是黄灿灿的自制黄烟。我还依稀记得,这浓烈的黄烟是怎样的来历。上了年纪的烟民,会捡自家较好的一片地,种起黄烟。勤加管理与殷殷期盼之中,烟苗一天天渐渐地长大,成年的烟棵,叶片是又肥又大的,棵与棵之间竟被挤得密不透风。该收获了,人们制成门扉那样大的稀疏的竹篱,一副两扇,将割下的烟叶一片一片伸展着夹在其间,拿出去晒得黄黄的。然后请来手艺很好的匠人,将烟叶拆下铺在一起,烟匠端着一碗菜油,吸一口含在嘴中喷向烟叶,形成一股油雾,均匀地散落在烟叶之上,那种“卟”的声音,很响很响,连绵极长,烟匠在发出“卟”声的同时,作为辅助动作,他的嘴要伸向前后左右,为的是尽量使油雾均匀,那模样很是特殊。我年幼时旁观,总想:能喷出这般响亮的“卟”的声音,大约是要练出一定的功力的,因为我私下也这幺好奇地试着用水喷过几次,总不能那幺响亮,而水却不听话地沿着嘴和脖颈流到衣服里,凉凉的怪怪的很不舒服,于是自叹功力不济,只得作罢——烟叶在“卟”潮以后,要一叠又一叠地垒起来然后压实。

该显示烟匠真正功夫的时候到了,他们用厚而重的木板压在烟叶上面,手持一把蒲扇似的大刀片(极近于我看古典小说时,按书中描述所猜想的“鬼头大刀”),靠着板边“呲呲呲”很有节律感地响过几声以后,你便不得不佩服烟匠们的功夫了:切下的烟叶的条板上上下下整齐划一,不偏不倚,泛着一层黑亮的油光。
到了最后一道工序,烟匠的功夫才最终展示出来。烟条板被紧紧夹在特制的木夹中,大约只有三寸来宽的样子,长不过两尺左右。烟匠取出大弯刨子,师父与徒弟(也有的是东家作为帮手的)对面坐在长凳上,一来一去合力地来回刨着,那种动作很有力度节奏分明,而且隐隐透出一股庄严感,好似推刨的人要承担某种很崇高的使命那样。这样努力推刨出的刨花便是烟丝了。
  烟匠这时便很虔诚地撮出一点递到东家手上,急切地望着他装进水烟锅里点着一吸,他在旁边专注地观察着吸烟人的每一个动作,若是东家贪婪地狠吸一口,然后朝前悠长而均匀地喷出一股烟柱,边点头微笑边“唔——”地发出一种很快活的长声,烟匠的心便顿然宽松了,脸上便紧跟着绽出一朵花来:他的手艺和成果被肯定,如同学生的作业被老师判为优秀,或是作家的作品引来如潮的好评,于是便干得更卖力了。在这整个制烟的过程中,有不少的人围观着欣赏着,此时工作着的烟匠已然不是匠人了,而是以娴熟的动作在表演着的演员,又更象是非洲的祭司在完成一项神圣的祭典。

不过后来便再没看见烟匠了。因为可以买到更文明的二十根一包的香烟,先是七分钱一包的平头“丰收”牌、九分钱一包的平头“大铁桥”牌香烟,后来还有好一点的“双猫”、“团结”、“百寿”、“佛子烟”等牌号的,不过价格上升到了四毛至七毛之间,也只有有钱人才能吸上。人们在路上遇见,招呼一声“哪里去?”顺便递上一根那种精巧的香烟,彼此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了许多,亲切感油然而生,办起事来也自然顺溜了;相反,如果有人给大家敬烟,遗漏了某个人,他便会很不舒服:“瞧不起人,太不给面子!”
  再后来市面上出现了白色烟卷后面镶着黄屁股的“过滤嘴”,据乡间很有见识的人说,吸那带把的过滤嘴,有益健康。于是,吸“过滤嘴”便成了有钱人和有身份人的派头和象征——至此,再好的烟匠也没有了,现代文明的进程礼送他们进了历史的记忆中。过去的事情就象影片一样,一个一个的镜头放过去,新鲜的事物代替旧的东西,好似人体的自然的新陈代谢,是一种谁也没有力量去阻挡的现象。

但在当年的黄泥谷场上,人们撮起黄灿灿的烟丝装进水烟筒,吸起来却是那幺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不仅如此,大家还要伸出各自盛装烟丝的黑色铁盒,凑在一起,交替享用,比较着品评着,谁的烟丝黄、颜色正、烟力大,那便是自然而然公认的好烟了,烟的主人有了面子,吸到的人也会感到很幸运。不过,在我们眼中,大人们所谓的烟力大,不过是呛得更厉害而已。因为我们也曾偷着吸过,连带着把过滤烟气的臭水也给吸到了嘴里,于是哇的一声,兜肚连肠地吐个不住,此时便奇怪大人为何要吸那呛得人发昏的东西,而且吸过以后,还要摇头晃脑地赞叹着“好烟,好烟!”一边作出那种两眼迷离、如醉似痴的模样。年少的我们便揣摸着大人们行事确实古怪,好坏都分不开,好象是能力愈强看事愈糊涂,真正是怪异的另类。
  记忆中较深刻的,还有驱蚊用的蒿把。那时候极少有人买蚊烟,而且象这样低投资大面积的驱蚊,除了蒿把确实再也找不出更好的东西了。这种野蒿,不常见,上了年纪有经验的人,知道哪里有,年年去那里,割回来放太阳底下曝晒,干透之后捏一大把用野藤缠扎起来,比茶杯口还要粗,四五尺长。晚间大家凑在谷场上闲聊,正用得上。那种烟弥漫在整个谷场上,还散发出一种草药的味道,伴有说不出名堂的怪异的馨香,大约这种蒿之所以能驱蚊,应该是源于这种药味。

科技极端发达只不过是近二三十年来的事。人们当年的憧憬,仅仅限于社队干部在群众大会上做着手势的、热情洋溢的讲话:“乡亲们,将来社会发展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好日子有得过呢!”于是台下的人们,是一张又一张的笑脸,彼此交换着会意的渴望的眼神,还有极端羡慕的赞叹声。后来出现稀罕物,是“会讲话的匣子”,再后来是不仅能听到讲话,还能见到里面有小小的人唱歌跳舞的大“机器”(收音机和电视机),马口胶鞋被胶靴、皮鞋替代,油纸伞黄布伞被金属柄的“黑洋伞”替代,中山服被西装领结替代,甚而至于女人的衣服男人穿,男人的衣服女人穿,夏季的衣服冬季穿,冬季的衣服夏季穿,坐在家里守着电脑做生意,时代就这幺极快地变了。科技发展、理性观念将人类社会整个颠倒过来。人们都各自呆在家中,乐得享受着自己的小天地,需要交往的时候,哪怕千里万里,彼此能够马上听得到声音看得到图像,极少凑到一起来闲聊,家庭与家庭之间,人和人之间,距离渐渐大起来,人们最原始的那种亲密无间、团结协作的和睦关系,也随之改变,很多时候的人际交往,很大程度上要以付出经济的多少,来衡量关系的好与坏。
  在这种社会氛围中,让人多多少少有一点怀念,很想回到从前山村溪边,那种黄泥夯实的打谷场。人们不分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看男人们吸着咕噜咕噜响的水烟筒,闻着飘散药气的野蒿,听溪流若有若无很灵巧地滑动着流去,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不管讲的人说了些什幺,有没有道理,是否经得起推敲,这从来就没有人去较过真。浓浓的和谐的乡情,无处不在,当时真不知道这正是“人间烟火”的妙处。这种情形下,邻居才成其为邻居,乡亲才成其为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