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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艇兵和他的老伙计6E390

2020-05-06 18:00:29

6E390是一款舰用柴油机的型号,是上世纪我国海军033和035两种常规潜艇的主要动力设备,由陕西柴油机厂制造,该厂也是我国"一五"期间的重点工程,能够生产国防专用内燃机。

(国营陕西柴油机厂)

在当兵之前,准确地说是在接触柴油机之前,我曾有过在国营化工厂短暂工作的机会,操作过空气压缩机,对于机器的构造和工作原理,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在潜校训练团分配到轮机专业学习6E390,没有感到太多的吃力,相反,对于潜构等共性课题,觉得太啰嗦太繁琐了。

柴油机的应用非常广泛,技术成熟,维护保养简单,可操纵性良好,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海军的潜艇和军辅船一般都采用柴油机作为动力,因为这类舰艇不需用很高的航速。6E390虽然是中速柴油机,其实严格意义上只能算是低速柴油机,因为刚刚跨过500转/分,最高转速550转/分,一般情况下水面航渡我们维持在每分钟500转即可,水下航行考虑到通气管状态,控制在400转/分左右。

6E390指的是:拥有6个气缸,缸径390毫米,这已经达到陕柴加工缸径能力的临界点了。柴油机由机身、缸盖、连杆、活塞、凸轮轴等组成,它属于往复式机械,它所取得的机械能是由输出功率的活塞、连杆在汽缸中作往复运动,产生高压空气,燃油嘴喷入柴油燃烧,从而爆发高压燃烧气体,形成动能输出,带动双轴五叶螺旋桨推进潜艇航行。33型潜艇是2台6E390C柴油机,单机2000马力, 6E390ZC总功率4800马力,035艇是改进型的2台6E390-ZC-1型柴油机,总功率达到了5200马力。

(6E390C铭牌)

6E390柴油机是前苏联R级潜艇内燃机的变种,设备系统庞大,热效率不高,现在已经被先进的斯特林发动机所替代。比如进风系统,在机体两侧就有独立的涡轮增压鼓风机用来提高燃烧比,体积就较大。海水冷却系统笨重,还要在重点部位加入锌块,用来减轻海水的腐蚀性。燃油备用油箱悬挂头顶,用来沉淀过滤从燃油管道里掺杂的海水。总之,整个五舱被机器充的满满当当。

在潜校训练团专业课学习时,除了潜水实验室,内燃机实验室算是最高的,6E390庞大的机身和附属设备,有两层楼高,我们实践操作就要跑上二楼。柴油机启动方式有三种,一是人工启动,就像家乡的手扶拖拉机,用S形摇把套在卡口上,通过手臂360°不停旋转,达到点火目的。二是电启动,通过电机带动柴油机达到启动要求。三是压缩空气启动,利用压缩气体吹进气缸,按顺序点火启动。我们站在实验室二层人字形钢板的操作台上,双手操纵圆形手柄,当听到吹气声音后,柴油机有规律的运动,就可以猛地旋转至点火启动状态,然后回复到运行开关位置。

(33型潜艇6E390C柴油机)

我记得启动柴油机前,要先使用长长的摇把盘车,那是一根比人还高的金属摇杆,插入盘车口左右摇动90°盘车不少于30次,以便润滑各个缸体,让曲柄轴等也得到活动。其实上艇以后盘车更麻烦,空间狭小,两台机器轮番盘车时间更长,冬季里为了保证柴油机的启动安全,还要盘车更长时间,一个人不行再换另一个,非折腾出一身汗不可。

五部门是潜艇上最辛苦的部门,而轮机班又是最辛苦的班。潜艇出海,柴油机要工作;潜艇锚泊,柴油机要充电;哪怕是停靠码头,为了蓄电池寿命安全,也要进行充放电,我们还是发动机器不停运转,成为整条艇最忙碌的专业班。

柴油机的噪音是很大的,你想,一台小小的手扶拖拉机在两里外你都能听见,何况这个几千马力的大家伙。据测算6E390在机舱内部可以达到160分贝,有的状况不好,能达到180分贝左右,这还是机舱内的噪音,如果在水下航行,从声呐里可以达到240分贝以上,那会没有消声瓦,机器只是提供橡胶垫减轻一些震动,没有什幺好的降噪手段。我每次值班,都用电工班提供的小灯泡塞在耳朵里,说话要趴在耳朵上,人员之间的联系,靠相互熟悉的手语比划。虽然在五舱前部有耳麦可以使用,但太呆板也不方便,几乎没人用过。

(本人操作右主机)

6E390柴油机工作所需要的空气量是很大的,如果两台机器同时运转,从升降口吸入的空气流速有10-12级,你不抓住梯子的把手,会被抽回来,所以你爬出去就有种逆流而上的感觉。水面航行,从三舱到四舱五舱的水密门是打开的,还要固定住,以便空气迅速通过。

我85年上艇那会,250刚远航回来不久,经过太平洋大风大浪洗礼过的这条潜艇,无论是人员还是设备,都达到了非常高的默契程度。我花了大约一个月时间熟悉潜构,33艇采用将贮备浮力转变成超载燃油的途径,使续航力和自持力增大了一倍。所以,熟悉并掌握各水柜供油的顺序及流程,这对于轮机兵来说很重要。一是燃油从水柜提取使用有严格要求,从艇艏先用还是艇尾先用,从加载燃油上艇的时间长短,还是用空某水柜燃油,都有比较严格的一套程序,因为如何调配使用会影响到艇的平衡,容不得半点马虎。比如轮机军士长下令使用某柜燃油,要先关闭进口油阀,打开海水阀加压,再打开出油阀,然后按顺序依次打开或关闭相邻的水柜,将柴油顺利输送到五舱备用油箱。

(水面航行柴油机排气状态)

12月份的某天是我第一次出海,出海前已经在战位上模拟训练了好长时间,我是在机尾负责打开内挡板,当主机启动后,废气压力达到某值,眼瞅着机尾的橡皮囊鼓胀起来,仿佛人憋着一口气,可以吹开排气口海水压力时,左右手齐开工,打开挡板和回水阀,那是一种画圆的节奏,抡开双臂不停地旋转。这个画面可以在描写二次大战的电影《海狼》里看到。

同时我还试着操作前主机,准备工作那是相当麻烦,用长柄扳手打开或关闭地板下面的淡水、海水、燃油、滑油等相关阀,还要关注气压表、液压灯等指示,还要聆听指挥舱命令和军士长指导。我一遍遍练习,在出海的前一天,自以为很熟练了,突然听说基地机电业务长上艇检查,已经下升降口了,我竟然腿肚子转筋——紧张了,手忙脚乱的样子让班长很是生气,他照腚一脚踹了下去:"看看你的熊样子!"嘿!这一脚还真给踹对了,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马上行云流水的一番操作,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机电业务长是苏北人,问我是哪儿的?我答是邳县的(现叫邳州)。为了表示对新兵的关心,他亲切地糊弄我是邻居,他家是宿迁的,因为宿迁离我家也就60多公里,我当时就相信了。但没过多久业务长就转业回乡了,86年以后再没见过,2019年他参加了250艇在南京的聚会,我因临时有事没有参加,遗憾未能给老首长敬上一杯。

潜艇水面航行时,轮机兵还相对好受些,可以穿着工作服操作。机器剧烈的运转,散发出很高的温度,喷油嘴如同鸡啄米一样上下点头,连铝盖子都烫手,也会溢出一些油渍,这样你就必须经常拿起抹布去擦拭一番。下潜了,升降口水密门关闭了,柴油机憋屈了一身的热量就肆无忌惮的在五舱里折腾起来,你张嘴呼吸,那滚滚热气就灌入喉咙,你浑身的汗毛孔一下子炸开,汗腺也旺盛地开始分泌,从头到脚变成了"水人"。这时你也无需含蓄腼腆,可以脱的只剩下裤头儿,我迷糊在机尾的一块30公分宽、100公分长的板子上,只要几分钟,立马一个由汗水画出的蜷缩人形就出来了。平常穿的亚麻背心和大裤头,也是湿了干干了湿,双手的油污也懒得擦干净,因为你要不停地工作,吃饭也是用指尖夹起馒头,最后把指尖部分黑黢黢的馒头皮扔掉。

五舱的环境是整条艇最恶劣的,高温、高湿、高噪音,人容易烦躁不安。油污在高温下可以散发出多种毒气,味道也怪怪的。二四舱的蓄电池室虽然也很恶劣,但那里只需要按时检测即可,不像轮机舱24小时换班工作,一刻不能离开。当然五舱也有好处,海水淡化装置就在五舱舱底,我们曾试着启动制造淡水,但没有成功一次,每次出水还是咸涩无比,淡化效果不好。但这里留有一个淡水出水口,在淡水贵如油的出海日子,这个小小的淡水阀就异常珍贵,倘若连续在海上多日,轮机兵又一身臭汗,睡觉都会影响别人,那幺偷偷地潜到舱底,打上一桶水,悄悄地擦洗一下身体是可以的。

(地板下面的就是滑油柜)

6E390对滑油的要求很高,整个润滑系统由储油柜、冷却、压力和过滤系统组成。因为这款柴油机采取的是飞溅和压力并存的润滑方式,机油在润滑、清洗不断循环的过程中,带走燃烧残留物、金属碎屑等其他异物,最后回归储油柜。储油柜就在两台机器中间的通道下面,掀开盖板,选择身材瘦小的同志下去,通过检油孔检测滑油使用及损耗情况。到达一定期限,就要进行整体清洁,先抽出柜中滑油,留下柜底的残留物,使用人工来彻底排除。那个洞口也不过50公分左右,椭圆形,钻进去必须佝偻着身子半蹲在里面,用绳子顺溜下来一个小桶,用勺子一下下刮起油柜底部的油污,再用小桶提出去倒掉,最后凝固成乌黑板结的油根子,你只能用双手一把把捧起来装进油污桶,许多时候必须换班下去干,一个人是完不成的,里面空间狭小呼吸也困难。最为特殊的是,滑油柜最后必须使用面团清洁,在伙房和一大团的面,在滑油柜里用面团滚着清洁,一丝纤维都不能存在。

33艇的动力传输是采用柔性联结的,不像水面舰艇通过变速箱硬性联结。在柴油机的后部,有一个空心圆形金属气囊,里面覆有360°摩擦块,压缩空气进入后,摩擦块会紧紧包裹住传动轴,带动螺旋桨推进,潜艇的水面最高航速达15节,水下航速13节,巡航速度4节;035改进型柴油机航速提高明显,水下可达18节,通气管状态最高航速12节,巡航速度8节。这种柔性联结对于柴电转换作用非常大,可以迅速将内燃机工作状态变成电动机工作状态,简单易行,提高了通气管航行转紧急下潜航行,保障了潜艇机动性。

上世纪八十年代,军港开放的自由度很高,老百姓的渔船舢板都能随意进出,有的还靠近码头停泊的潜艇。如赶上我们排污,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柴油滑油混合体,渔民兴奋极了,拼命地用水舀子往舢板里刮油,有时船多了,还要争抢打闹,弄的浑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油污,我们站在船舷上真有 "站在城楼观山景"的瞧热闹心态。在黄家塘修艇期间,有战友偷偷盗取柴油换香烟,这里只有艇内更熟悉此项业务。当然,最方便的还是轮机,我也不抽烟,所以从不干这事,有小部门的战友烟瘾大的,央求我给弄点油,我抹不过面子也答应过。

干轮机必须肯吃苦,但谁也不是天生就愿意吃苦,既然从事了这一工作,咬牙你也要干下去。潜艇是一个综合性群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旦出海,大家生命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平时不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出事就麻烦了。我们班一直有争先夺优的传统,无论是志愿兵军士,还是一拨拨的战士,无一例外都是在轮机舱摸爬滚打、兢兢业业。其他艇出海训练,还要经常借用我们班的同志,原因就是专业技术过硬,吃苦耐劳肯干。

(退役前在码头留影)

我从部队退役后,在等待安置期间,竟然有连云港航运局找到我,让我去海轮从事"老柜"也就是轮机工作,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当然最后我没有去,倒不是怕辛苦,而是漂泊的日子绝不是我想要的。转眼间,离开部队和潜艇30年了,生命中因为有了这段穿海魂衫的历史,仿佛再也不怕人生的起起伏伏,惊涛骇浪都经历过,人生的坎坷又算的了什幺?6E390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辛苦,而是一种锻炼和磨砺,V-9-35是我的战位,我还要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驾驭这艘生命之船奋勇前进!

杨太平写于2020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