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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嘴医生:一个历史发明?

2020-05-01 18:00:12

今天家喻户晓的鸟嘴医生形象,由无数现实、虚构和谬误的碎片组成,与中世纪和黑死病都没什幺关系。

文|李恪

今天,鸟嘴面具已经成为黑死病和中世纪的主要象征,以至于在反映中世纪欧洲的影视作品和电子游戏中,其诡异造型往往是医务工作者的标配:


· 《刺客信条 II》中的医生,时代背景为 15 世纪后期


· 2011 年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电影《女巫季节》中,照顾患病主教的医生均戴鸟嘴面具,时间背景为 1344 年



· 2011 年短片《瘟疫医生》的故事发生在 1349 年

然而,上述影视游戏都搞错了。今天家喻户晓的鸟嘴医生形象,由无数现实、虚构和谬误的碎片组成,与中世纪和黑死病都没什幺关系。

鸟嘴医生发源史

鸟嘴医生最早的记录出现于 17 世纪,距中世纪终结已有百年以上,和 14 世纪欧洲、北非等地爆发鼠疫的时代更是相差甚远。

根据现存不多的手稿、版画和书籍,中世纪的黑死病医生没有戴任何形式的面具,穿的是中世纪学者或绅士的典型长袍。

据阿尔图罗·卡斯蒂廖尼的《医学史》记载,当时医生身穿一种遮盖全身的长袍,戴手套,鼻子上系一块吸满醋、丁香粉、肉桂粉的海绵。


· 《医学史》里探访鼠疫病人的医生,手持海绵置于鼻前,两个仆人手举点燃的香料

14 世纪瘟疫时期的医生约翰·雅可比曾经无奈地说:

因为穷,我不得不一家家去给人看病,接触是免不了的。所以我在手里放了块面包或海绵,或是浸过醋的布用来盖住口鼻以避免患病,尽管朋友们都不相信我能幸免。

——约瑟夫·P·伯恩《黑死病》

戴着鸟嘴面具的瘟疫医生形象,最早出现于 1656 年德国印刷商格哈特·阿尔岑巴赫的一副版画:


· 1656 年格哈特·阿尔岑巴赫的版画,传播最广的可能是耶鲁大学 Harvey Cushing / John Hay Whitney 医学图书馆收藏的印刷品副本

版画中的三处文字,都是对图中医生所穿服装的描述,左右为拉丁语和法语,底部的德语标题为「1656 年,在罗马避免死亡的衣服」,下方文字大意是:

罗马的医生穿成这样去照顾瘟疫患者。他们穿着一件涂蜡的长袍,以免自己被传染。他们的脸完全包住,戴着水晶玻璃的大眼镜,鼻子上有一个长长的鸟嘴,里面充满好闻的香料。他们戴着手套,握着一根长杆,用来指示人们该做什幺以及使用哪些药物。(注:感谢 mianmian 协助翻译)

欧洲各博物馆收藏的一些历史实物,大体也都出现于这一时期以后,当然形象远不如当代影视游戏里那幺朋克:


· 左边为现代 Cospaly 的瘟疫医生服装,右边为 Wellcome Collection 博物馆的瘟疫医生服


· 德国历史博物馆的藏品,出现于 1650~1750 年,地点是德国和奥地利


· 英国 Welcome Collection 博物馆的藏品,据称出现于 1665 年英国伦敦大瘟疫时期,和德国的鸟嘴服装一样更像是头罩而非面具

因此,有些年代设置在 17 世纪及以后的影视作品,尚可算有其依据:


· 1995 年电影《乱世情缘》中,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的医生于 1665 年伦敦大瘟疫期间戴着鸟嘴面具去照顾病人


· 2009 年电影《所罗门·凯恩》中,焚烧瘟疫死者的人群旁边站立着两位戴鸟嘴面具的瘟疫医生,时间背景为 1600 年左右

不过,即使是在 17 世纪,是否真的有医生以这种造型对抗瘟疫,阿尔岑巴赫本人绘制版画时又是否曾经亲眼见到过他们,也仍然存在疑点。

较为权威或严肃的历史着作中,很少出现医生穿着鸟嘴瘟疫服的记录。

如《中世纪:史实和虚构》的作者温斯顿·布莱克认为:虽然有大量原始资料和人工制品,证明鸟嘴瘟疫医生服在 17 世纪以后出现,但几乎没有可靠的证据,能证明当时的医生实际穿着这种服装。

阿尔岑巴赫的创作,更可能是基于当时其他人对个别医生的描述。

鸟嘴从何而来

有人认为,阿尔岑巴赫是根据法国医生夏尔·德·洛姆的描述,创作了 1656 年版画中的医生形象。

然而,出身名医世家、担任过三位法国国王首席医生的德·洛姆,其传世作品中似乎并未提到过这种服装。


· 夏尔·德·洛姆医生(1584~1678)画像,他的父亲曾效力法国王后,子承父业后靠经营温泉镇和含锑药物致富,曾经历过瘟疫

德·洛姆与鸟嘴面具的关系,部分见于他去世后神学家米歇尔·德·圣马丁的记录,说他看诊瘟疫患者时的穿着如下:一套完全由摩洛哥山羊皮制成的服装,包括靴子、马裤(及膝的裤子)、长外套、帽子和手套;一个类似鸟嘴的面具,长约半英尺,充满香料和芳香草药。

这种形象与阿尔岑巴赫的版画大体一致,因此其创作确实可能是以这类说法为蓝本,而并非基于现实观察。

今天,德·洛姆的名字基本上已经完全与鸟嘴医生服联系在一起,甚至被认定为发明者。折中的说法则是德·洛姆曾经改良过这样的服装,当时意大利瘟疫频发,而意大利北部留下了不少关于鸟嘴瘟疫服的证据。

事实上,今天围绕着鸟嘴医生服的种种问题,都像它的具体发明人一样,没有确凿的答案。

比如设计鸟嘴造型的目的,现存的早期资料就没有说明原因,而现代的诠释通常都充满了臆测。

稍显合理的推测是,鸟嘴应该是收到了传说动物 Charadrius 的启发。

今天,Charadrius 是一类鸟的称呼(鸻属),但在欧洲中世纪广受欢迎的动物寓言故事集《自然学家》(Physiologus)中,它指的是一种全身白色、可以治愈病人的神奇动物。


· 描绘 Charadrius 的图像

根据描述,如果 Charadrius 盯着病人看,就意味着它会吸走疾病,令患者好转。如果它不看病人,则意味病人会死去。

另一种更现实的解释是,长长的鸟嘴能放入香料和药物,使用者呼吸的空气与这些材料接触的时间也更久。

有的资料认为,鸟嘴里装的是一种叫 Theriac 的解毒药,由五六十种草药和奇怪材料组成,包括肉桂、木耳、鸦片、蜂蜜、沥青、风干的蝰蛇等。

至于材料使用涂过油或蜡的摩洛哥皮革,常见解释是为了防止「瘴气」(Miasma)从毛孔进入身体。

欧洲人长期认为「瘴气」是瘟疫的来源,指被污染或有毒的空气,一般来自死尸或其他腐烂物。为了预防瘟疫,通常建议空气保持流通,在病房行走要缓慢,以免吸入太多瘴气。

对于面具上的护目镜,有些解释颇具神秘色彩,如使用红色玻璃的目的是抵御邪恶。而更可能的解释是,护目镜可以阻挡放血时病人飞溅的血液。

历史形象如此模糊的鸟嘴瘟疫医生服,之所以能够直到今天还为人们所熟知,甚至成为前现代欧洲流行病防治的刻板形象,主要还是凭借着极为突出的视觉冲击力。

鸟嘴的讽刺和演变

今天互联网上的鸟嘴医生图像,几乎都是当代产物。现存的其他少量历史画像,则几乎都是对阿尔岑巴赫 1656 年版画的模仿,而且很多时候都是针对医生的讽刺作品。

阿尔岑巴赫版画问世的同一年,另一个德国印刷商保罗·弗斯特就将其改头换面成一幅讽刺画:


· 弗斯特作品见于 1921 年德国人 Eugen Holl?nder 的书《医学漫画和讽刺作品》(Die Karikatur und Satire in der Medizin

这幅题为《来自罗马的鸟嘴医生》的准抄袭作品中,医生的指甲变得尖锐细长,背景还多出几个落荒而逃的人,手杖顶端还出现了象征「时光飞逝」的有翼沙漏。

可能是讽刺得还不过瘾,原图中部的文字被换成一篇混杂拉丁语和德语的讽刺韵文,大意为:

您觉得关于鸟嘴医生的文字只是虚构的作品。他逃离传染病,从中获取工资。他寻找尸体谋生,就像垃圾堆里的乌鸦。

啊,相信吧,不要移开目光,因为瘟疫统治着罗马。

谁不怕他的小杆或棍子?他像哑巴一样说话,提出自己的建议。毫无疑问,许多人相信他被黑魔鬼触碰。他的钱包是地狱,他的灵魂是金子。(注:参考《The Middle Ages:Facts and Fictions》中的英文版)

到了 1721 年,瑞士医生 Jean-Jacques Manget 写了一本书《瘟疫论》(Traitéde la Peste),卷首是一副鸟嘴瘟疫医生的插图。据他所述,这种服装起源于意大利,上一次马赛瘟疫时医生穿着这种服装。


· Manget 书中的图像,底部是法语的服装描述,大意为:「医生和其他看过传染病患者的人穿的长袍,它使用黎凡特的摩洛哥皮革,面具上有水晶玻璃眼睛,长长的鼻子充满了香料。」(注:翻译参考英文描述)


· 1910 年的水彩重制版,收藏于 Welcome Collection 博物馆

即使是绘画中的瘟疫医生,也并非都穿着鸟嘴套装,比如 1819 年马赛隔离检疫站的工作人员,装备包括上蜡的亚麻衣服、厚木底鞋、油布手套,以及一根检查病患的木根。


· 19 世纪初,马赛检疫站医师的着装,出自 Clot-Bey 1840 年关于埃及瘟疫的书 / 来源:Plague Masks: The Visual Emergence of Anti-Epidemic Personal Protection Equipment

现代以后,瘟疫医生面具常作为中世纪愚昧的象征,比如英国劳工和国民服务部在 1939 年至 1945 年的公益海报展示了瘟疫医生的卡通版,并带有警告:


· 「中世纪的庸医穿着这种头饰来吓退传染病。如今,我们更喜好科学而不是咒语,更愿意预防而不是治疗。因此,所有伤口都要急救处理。」

事实上,正如学者研究显示的那样,此类表现中世纪瘟疫的图像中,很多都存在传说、谬误和夸大的成分。

即使对 17 世纪的瘟疫医生,我们今天也知之甚少。有一种推测是,他们是政府雇佣的公职人员,可能在南欧和法国比较活跃,主要工作是判断瘟疫是否出现、病人是否需要隔离、区域是否需要封锁。

不少医生做了逃兵,但无论出于什幺目的,留下来的人都需要极大的勇气。直到 17 世纪,大多数医生开出的药方还是莫里哀所说的「不是灌肠剂、放血、泻药,就是泻药、放血、灌肠剂」。

根据玛格纳在《医学史》中的说法,「用抗生素治疗鼠疫的死亡率大约在 15%,对比没有治疗的鼠疫死亡率估计是 50%~90%。」

不过他们至少努力了,他们在死亡之地行走,在尸体和垂死者之间穿梭,检查病患、提供药物,绝望地尝试拯救痛苦呻吟的人,无论是否像传说中那样佩戴着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