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56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8年春季身体检查胸透时，我被查出了有肺结核病。医生虽说我的病灶点已钙化，没有传染性，但仍需要治疗。这个消息，不仅使我吃惊不小，也打击不轻。我担心这病是否会给我的鱼雷艇事业带来影响？
生病的事很快就传到支队长张朝忠那里。有一天，张支队长对我亲切地说：“张逸民你别紧张，结核病是富贵病。但要看对于谁？你张逸民会被富贵病吓倒吗？你要像过去那样，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
我想，支队长的话很对，一个革命军人，怎能被病疼吓倒呢。既然来了，我则应以坚强对待之。古训有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我今天忧患全占了，要更坚强才对。那个时候因出海太多了，体力严重透支。不仅身体很消瘦，人也有精疲力竭之感。这时候支队内部学习与训练任务都很重，支队首长还是决定让我进杭州海军疗养院去疗养休息。
我真的不想去疗养，可支队两位首长都打电话给我，既是一种动员又是催促，我也只能接受组织的关心了。说真话，从支队成立以后，首长而且是支队两位一把手亲自打电话动员我去杭州疗养，这是不曾有过的关心。同时支队又派车专程送我去杭州，这在当时，算是大破格的优待了。
1958年7月中旬，浙江全省没完没了下着大雨，到处全是沟满濠平。去杭州的一路，全是水的世界。这之前，我曾两次路经杭州，全是因去浙南熟悉战区海域时路过。当时因为时间紧迫，无暇去逛杭州城区，仅在岳坟处照过两张像。杭州虽说是人间天堂，可真能吸引我的去处就是西湖和岳坟两处风景区而已。来杭州的游客千千万万，同是身在杭州，观景因人而异，兴趣也因人而异。
我一生爱水，尤其偏爱大海之水。大海气势之磅礴，充满着阳刚之美。尤其那狂涛拍岸，更能激起我心灵上的畅想和满足。可以说，若天天能听到涛声，那是我生活里最大的享受。而西子湖的水，则波平如镜，仪态万千。诚如诗人所云：“若把西湖变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子湖的这种阴柔之美，也能给人以赏心悦目的审美享受。西湖不仅景美，而且还有厚重的文化积淀。尤其坐落在湖畔一隅的岳飞墓，更是给西湖增添了无尽的光彩。我常想，西湖之畔若是没有这座伟大英雄之墓，西湖将会逊色不少。正因为有岳墓散发出的伟大爱国主义精神和气壮山河的阳刚之美与西湖的灵动柔美融为一体，刚柔相济，才使得西湖锦上添花，更加秀外内刚。
说实话，我这次是迎着中东大风大浪的形势来到杭州疗养的，心中总预感这次大风浪，可能正孕育着某种突发事件的到来。因此，我心中一直充斥着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不安，似乎让我预感到战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降临到我的头上。到杭州当我走进疗养院后，心中就有一种随时接受组织召唤的精神准备。
进疗养院的第三天，我就抓紧时间去了趟岳坟。这既是一种拜谒，又是祈祷，而最重要的这对我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满足。说这是精神上的满足，这似乎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对于我，这又很正常。岳飞在中国人心中，是位伟大的爱国主义将领，与今天的爱国者有天然心灵上的相通。心灵相通，是不受时空维度限制的。我每次到岳墓参拜，那不仅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更是一种心灵上的沟通。
真正相通的条件，就是热爱祖国，热爱中华民族。我少年时代，就立下誓言，此生就要像岳飞那样，献身祖国、献身中华民族。此志一生不改，此愿一生不移。记得小的时候，叔爷牵着我的手去参拜庙堂诸神时说的话，很有分量，影响了我的一生。在关老爷像前，叔爷对我说：“这位就是关羽，汉末的大将。关羽一生都是打内敌，再讲究忠义也是垒窝子。你长大成人之后，别学关羽。”在岳飞像前，叔爷说：“这位就是岳飞，是宋末大将。岳飞一生，是跟老鞑子打仗，打过很多大胜仗。岳飞是民族的大英雄。你长成人后，就要学岳飞，岳飞就是你的楷模。”
父亲也是在我小的时候，就教我唱《苏武牧羊》、《满江红》这两首歌曲。《满江红》伴随我长大成人。我爱《满江红》，更爱岳飞。我跟岳飞的沟通，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沟通。我没有要求岳飞的保佑，只求能将岳飞的爱国情操发扬光大。我打“洞庭”号之前，曾利用去浙南熟悉海区在路经杭州之时拜谒了岳飞墓，与岳飞有了心灵沟通之后打沉了“洞庭”号，而今又一次去与其心灵沟通，这又会在今后要击沉一艘什么号军舰吗？
岳飞墓前的奸臣遗像
我每次拜谒岳飞墓，形式非常简单，就是深深三鞠躬，然后再在岳墓前默默地祈祷和许愿。不过我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叔爷对关羽、岳飞的评价，确实影响了我的一生。尽管叔爷的认识跟千千万万人一样，有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区别。但叔爷一生都在和老毛子血战，排斥内部战争，我虽然没有申明我是反对内部战争，但我的内心是没看重的。我对自己击沉过几条蒋军的军舰，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英雄，原因就在于这还是在打内部战争的圈子。
拜谒了岳飞墓，我精神获得了满足，心情也平静下来了，一门心思，随时期待组织的召唤。
那时中东形势很紧张，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且飞快波及整个亚洲。我天天关注着整个形势的发展。中东形势风起云涌之际，老蒋当然不会自甘寂寞。蒋氏一生最不平常之处，就是极投机家的嗅觉，同时又兼有嗜赌成瘾的习性。即便军国大事，到了蒋氏眼中，只不过是一场赌博而已。1946年以来，他将手中的500万军队赌光之后几乎是光着屁股逃到台岛的。如今手头又集聚了一批残兵败将，仍然不死心，还想再赌上一把。
就在这中东阴云密布之时，蒋氏赌瘾又发，以为这是天赐良机。既可拖美国下水，又想浑水摸鱼而坐收渔翁之利。于是，他下令台、澎、金、马各路人马，蓄意挑起事端。金门守敌，则天天用冷炮袭击和平城市厦门。一个好端端的和平城市，被老蒋的冷炮搞得鸡犬不宁。“严惩蒋家军！”这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口号，而是厦门人民发于内心的呼喊。厦门人民翘首以待，希望人民解放军“严惩蒋家军！”
1958年7月21日半夜，我在杭州海军疗养院住室的电话铃声响起，拿起听筒便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我是疗养院的值班副院长，我刚刚接到舰队司令部的电话，让我转告你：舰队首长指示，张逸民同志要立即返回快6支队，有紧急备战任务。首长还指示，由我们疗养院派车子，送你到宁波招待所，再由快6派车子接你马上归队。疗养院的车子现已备便，半小时后即可出发。”
军令如山，又急如星火，而军人对待军令则是激情满怀，一分钟都不会耽误。从接到舰队速归令一刻钟后，我便与疗养院副院长握手告别，匆匆踏上了迎战的归途。
回到牛轭港快艇六支队已是7月22日清晨时分，一进营门便听到从军营中发出的清脆的起床号声。支队的威利斯吉普车直接将我送到快艇保养场。呵，部队正在挑灯夜战呢。锤子的敲打声加上保养场上的灯光，真是一片忙碌的备战景象。我首先见到的干部是大队指挥艇184艇艇长王发家同志。他告诉我：“支队限定三天时间，让我们1大队准备好9艘快艇，要求在明天18时以前完成全部战备任务，并等候舰队的行动命令。”
我就在保养场上给支队长张朝忠打了个电话，报告我已归队，另方面想直接领受支队长指示。支队长的说话声调我就清楚，听到我已归队，他很高兴，并向我传达了1大队的备战任务。他说：“舰队首长限令1大队于本月23日午夜前，完成一切与战备有关事宜。做到一声令下，立即行动。刘建廷副支队长已奉命前往厦门开设陆上指挥所去了。要你赶紧返队，就是让你抓1大队的全面战备工作。我明确地告诉你，从现在起1大队的军事工作由你全权负责。此点我已经向刘建廷副支队长作了明确交待。凡与战备有关的一切事宜，你可与支队作战指挥室多联系，王银河在那里负责。”
支队长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回答：“请首长放心，我保证1大队能准时完成战斗准备。”首长又问了我的身体情况，我说：“我在杭州作了全面检查，医生会诊后说我的健康状况良好，结核病已基本钙化，现无大碍。要求按时服药就行了。”首长又嘱言：“张逸民，要记住，要学会忙里偷闲，注意适当休息。”说心里话，首长的关心与爱护，让我深知这知遇之恩的价值。
我回到大队部后，上午大队召开了会议。会上，刘春志政委一再强调，或者说是重申支队长关于1大队军事工作全权由我负责一事。刘政委强调：“1大队的全盘战备工作，由政委和张逸民共同领导。”之所以大会小会一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副大队长那里有阻力嘛。阻力这东西，在任何一个群体里确实存在并难以避免，只是程度各不相同，表现形式因人而异罢了。关键是自己要争气，遇事总得顾全大局，不计较就是了。
就在归队的当天下午，支队部的公务员给我送来一张条子，打开一看始知是副支队长兼大队长刘建廷出发去福建前留给我的，上面写着几句话：“我不在大队期间，大队的军事工作，全部由你负责。千万要认真担起担子，不能谦让。有三条艇在更换主机，一定得抓紧。今后不论是海上航渡，还是陆上运输，你要绝对保证不能发生任何意外。安全工作你要亲自抓，亲自过问。”
刘副支队长这张便条的用心，我能完全理解。看后，心里觉得热乎乎的。其实，我完全明白，支队长和副支队长都对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我和副大队长尹大法的关系。支队长知道我从不去参加争权的事。而尹大法则认为，大队长不在位，1大队这副担子应该由副大队长来担。他始终认为自己是1939年的老八路，现在将他撇在一边，而让大队参谋长全权负责，这太不公平。于是，不论干什么他不仅怨言很多，还经常会制造一些难题。
此刻，战事当前既然支队首长授权于我，我不会拿战备工作去谦让。我知道，不管是全权负责也好，不管是信任也罢，我的职务还是参谋长，我抓1大队的全面战备工作，没有拐棍是寸步难行的，要依靠政委，要多去商议。即便如此，有些事还是会干不成，这就是艰难之处。但我不会挑起事端，如果在今后的路上有人挑事，那就随他去吧。有些时候，有的事，想避免也是很难很难的。
归队后的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全力抓战备。虽说时间相当紧迫，但越是处于这种紧迫，工作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我是作战参谋出身，深深懂得有条不紊才能赢得时间，我工作一大长处，就是讲究秩序。此刻，大数学家华罗庚教授发表的“优选法”派上了用处。我读报是学以致用，不是看新闻一过了事。华罗庚的“优选法”我深深地记下，并寻找机会加以利用。这次紧急备战得到最有效的利用机会。
首先，我对每艘快艇的战备工作，重点都干些什么我不仅知道，而且是全有记录。其次，这些艇并非靠在码头上就可以全部完成的。比如快艇装上鱼雷后，普遍要重新校正罗径自差。这项工作，既费力又费时，要将装好鱼雷的快艇拖到测验场专门校正。再如，装鱼雷、装弹药、装燃油，都是要在专门码头上进行。鱼雷艇备战完成后，最后一项是测速、测自差，那是满载后在海上测速场进行的。这些都需要对艇只进行合理的调配调度。只有调度合理，才能合理、高效、快速地完成战备工作。我就利用优选法的基本原则，让快艇都有条不紊地完成战备工作。整个艇队的调度合理、高效、不窝工、不停摆。整个战备工作，在7月23日中午12点以前全部完成。优选法成了战备工作的一宝。谁能想到，科学家也可以为战备服务。
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部队随着武器装备的不断提升、创新，我们领导的方式、方法也得跟上形势，不断更新思维模式、领导方式以适应工作的新需要。那些手工业时代的旧套套、旧框框，该在我们手上更新了。抱着旧思维不放，肯定要被动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