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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曹植的后半生

2020-09-17 17:05:03

陈思王虽有逸群之才,却不能克让远防;兄弟携贰,终致废毙。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陈思王文辞壮美,巧思敏捷,被与“李白”、“苏轼”并称为“仙才”。其《洛神赋》、《铜雀台赋》更是脍炙人口,堪称不朽。

然而曹植因夺嫡失败,遭文帝、明帝两代帝王提防,最终郁郁寡欢,四十一岁壮年崩逝。

客观来说,也应该感谢曹丕、曹叡父子。二人虽然猜忌寡恩,但文帝毕竟没有杀害这位夺嫡的弟弟;曹植诗赋能够流传至今,成为经典;也要感谢明帝对叔叔的宽怀大度,没有因人废事。

撰录植前后所着赋颂诗铭杂论凡百馀篇,副藏内外。--《魏书十九 陈王传》

本文主旨是曹植的后半生,即魏武死后,这位“夺嫡才子”在文、明二朝的政治待遇。

与大部分读者印象不同、曹植在黄初元年(220)“七步诗”事件之后,并未一蹶不振,反而雄心勃勃,屡求出仕,尤其想“染指兵权”。

注:七步诗仅见于《世说新语》,真实性成疑。谨以此代表曹植在黄初初年的险恶境遇。

在密谋遭到遏阻后,又想入驻京都洛阳,再遭训斥。最终十余年间“封地三徙”,在连续的铁拳镇压下,一蹶不振,命丧黄泉。

本文共 5500 字,阅读需 11 分钟

黄初年间的蛰伏

曹植在黄初年间(220-226)、即曹丕掌权的七年间,颇为乖巧恭顺。

并非其心性收敛,而是时势所迫。

所谓的“时势”,即黄初四年(223)曹彰暴毙洛阳。

四年,朝京都,疾薨于邸,谥曰威。--《魏书十九 任城王传》

按《世说新语》所载,曹彰是被文帝用“毒枣”秘密鸩杀。

刘义庆本以“猎奇”闻名,此事尚待商榷。但彰长于军旅、体魄健壮;很难相信壮年暴毙,没有隐情。

按《魏略》所载,曹丕继位,彰被弃不用,心中愤恨,不待君命便擅自归国。按《魏氏春秋》所载,曹彰来朝,又被拒而不见。兄弟携贰至此。

彰自以先王见任有功,冀因此遂见授用,而闻当随例,意甚不悦,不待遣而去。--《魏略》

丕、彰不睦,在于曹植。

建安二十五年(220)魏武崩于洛阳,彰言于植“先王临终召我,是想改立太子,立你临淄侯为嗣”。

彰至,谓临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魏略》

此事虽不见于陈《志》,但看《贾逵传》可知,曹彰确实问过“先王玺绶何在”。帝王野心,足见一斑。

太祖崩洛阳,逵典丧事。时鄢陵侯彰行越骑将军,从长安来赴,问逵先王玺绶所在。--《魏书十五 贾逵传》

曹彰问逵先王玺绶

曹彰掌兵,刚悍难制,故最早遇害。

曹植文人,无所统御,兼羽翼被剪;即杨修(219)、杨俊(222)和丁氏兄弟(220)先后被戮,兼有卞氏护佑,故得终天年。

曹植在文帝朝前三年(220-222)是不太恭顺的,屡遭训斥贬谪,看《后妃传》、《方技传》和《陈王传》即可知晓。

曹植在黄初初年能够幸免于难,主要靠生母斡旋,故化险为夷。

时帝欲治弟植之罪,偪于太后,但加贬爵。以宣为中郎,属太史。--《魏书二十九 方技传》

黄初四年(223)曹彰暴毙,给了曹植极大的心理打击。因曹植也在同年入京朝拜文帝,甚至很可能与诸王宗室共同入京。

换言之,曹彰暴薨,以植、彰二人的亲密关系,曹植很可能知晓隐情,故惊惧恐慌。

曹植给文帝上疏,极为恭顺。先大骂自己是“待罪之人”,又说“追悔前过,感念圣恩”;最后提到“之前禁止罪臣入京朝拜,今天我呆在馆舍,不得拜见天子,心中忐忑畏惧”云云。

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

上疏曰: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魏书十九 陈王传》

拜表的结尾,例行公事般吹捧了一顿曹丕的“英明统治”。

曹植的低三下四,得到了文帝嘉奖,侥幸活着回到封国。

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魏书十九 陈王传》

应该说,黄初四年的“曹彰暴毙”事件,恰是同年“僻处洛阳西馆而不得朝见”的曹植态度变化的诱因。

彰不以道终,恐非空穴来风。只不过未必有“毒枣鸩杀”般猎奇。

曹植的“服软事件”,让我想起西汉初年的齐王肥。

肥遇惠帝无礼,惨遭吕后鸩杀,未死,靠割让食邑、拜鲁元公主(即吕后女)为“齐王太后”,自降辈分等谄媚举动,才保住性命。

齐王肥是幸运的,有刘盈替他挡酒;而曹彰的不幸下场,则成为曹植“转变风向、伏低做小”的现实原因。

太和年间的“故态复萌”

黄初七年(226)文帝崩。明帝嗣位,改元太和。

侥幸生还的曹植,看到暴戾的兄长已死、年幼的侄子继位,竟膨胀起来,欲图“东山再起”。

按陈《志》记载,黄初年间自诩“罪臣”的曹植,在太和年间,居然“常常怨愤,觉得自己才高而不得大用”。前恭后倨,跃然纸上。

太和元年,徙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魏书十九 陈王传》

太和二年(228)诸葛亮北伐,明帝西镇长安。而洛阳谣传“帝崩于道、欲迎立曹植”。

是时讹言,云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植。京师自卞太后群公尽惧。--《魏略》

曹植一改前态,给侄子上表,说“慈父不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蓄无用之臣”。骄纵自大,呼啸欲出。

上疏求自试曰: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国。

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魏书十九 陈王传》

这句话是很值得玩味的。

所谓“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双关语。

一者指代曹操不会喜爱无用的儿子,即曹植的“益处”是得到太祖皇帝肯定的,自抬身价;二者指代曹丕不会喜欢没用的儿子,即曹叡的能力亦得到先帝的肯定,拍皇帝马屁。

所谓“仁君不蓄无用之臣”也是双关语。

一者即不该继续让曹植默默无闻,应该“予以重任”,使其“有用”。

二者即隐喻威胁,即曹叡若认为曹植“无用”,索性杀之,即所谓“不蓄”。以此试探曹叡底线。

慈父不爱无益之子,仁君不畜无用之臣

紧接着曹植又开始大谈周公旦和召公奭,即西周的宗室功臣,以二人自诩。卖弄一番文采后,曹植希望自己可以去西线,辅佐大将军曹真;或者去东线,辅佐大司马曹休。

“当一校之队”、“统扁舟之任”等露骨词汇,明确指向“染指军权”。

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舟之任。--《魏书十九 陈王传》

曹真、曹休是远支宗室,文帝所亲赖。曹植与真、休平辈,且为近支宗室,太祖嫡子,先帝同母弟,当朝皇叔。这种身份若到了前线,只怕曹真、曹休难以制御。曹植的小心思,一目了然。

《三国志》未记载明帝对此的态度,也未记载书信是否得到了皇帝答复。只是通过后文的“太和三年,复徙封东阿”来隐喻曹植的失势。

三年,徙封东阿。--《魏书十九 陈王传》

曹植上疏时(228)封地在兖州陈留雍丘县,上疏后(229)被迁徙到兖州东郡东阿县。从地理位置上看,离京都洛阳更远了。

陈寿通过“顾左右而言他”的巧妙方式,暗示曹植这封自大骄狂的上疏,引来的君王报复。

明帝权欲极盛。亲政未几便操弄权柄,政由己出。甚至动辄以小过诛杀大臣,炫耀威势。可知曹植这封“不着调”的疏奏,无疑激怒了“权欲旺盛”的侄子,自陷大祸。

明帝喜发举,数有以轻微而致大辟者--《魏略》

太和五年(231)曹植再次上疏,这次的态度恭顺了许多。

曹植在信中悲戚戚地哭诉了一番“兄弟废绝,甚于路人”的惨状,又不甘心地说了一句“天实为之,可奈何”!

兄弟乖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魏书十九 陈王传》

所谓“天”者,与“朝廷”、“宫阙”、“乘舆”是一个意思,即皇帝的代称。

曹植将“诸王禁止入京”归罪于“天”,可见其心中怨愤、却无可奈何,乍前乍却的矛盾态度。

曹植在信中又试探了一下侄子的底线。

即:不许叔叔掌兵,能不能让叔叔入京,侍奉皇帝身旁呢?

若得辞远游,戴武弁,解朱组,佩青绂,驸马、奉车,趣得一号;安宅京室,执鞭珥笔,出从华盖,入侍辇毂,承答圣问,拾遗左右,乃臣丹诚之至愿。--《魏书十九 陈王传》

所谓“驸马”、“奉车”即驸马都尉和奉车都尉,通常由功臣或任子(即人质)充当,得以出入宫禁,服侍乘舆。而“安宅京室”则更加明确地点出曹植心中所想。

这次曹叡回了信,警告曹植“要安分一点”;又严肃地重申了一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训诫曹植要懂得“国之纲纪”。

(明帝诏报曰)夫明贵贱,崇亲亲,礼贤良,顺少长,国之纲纪。--《魏书十九 陈王传》

当然,明帝还是做了些许让步。比如对“诸侯王入京朝拜”事件做出了指示,即朝拜可另作商议,但诸侯王必须遣质子入京。

朕惟不见诸王十有二载,悠悠之怀,能不兴思!其令诸王及宗室公侯各将适子一人朝。--《魏书三 明帝纪》

“十二年禁止诸侯入朝”。可见文、明父子“以法御下”之严酷。

太和五年(231)也是曹植最后的好日子。因为前一年(230)他在洛阳的靠山刚刚倒下。即卞太后薨于当年,而明帝拒绝送葬。

阜上疏曰:“文皇帝、武宣皇后崩,陛下皆不送葬,所以重社稷、备不虞也。何至孩抱之赤子而可送葬也哉?”--《魏书二十五 杨阜传》

除卞太后与文昭皇后(即甄夫人)的牴牾,恐怕对曹植的溺爱,亦是祖孙反目的诱因。

陈思王的末日

曹植之死与卞太后仅隔两年。

曹植在太和五年(231)乞求入京,遭明帝拒绝;又不识抬举地提出要“参军”,居然还提前获知了明帝的“亲征时间”,大为明帝憎恶。

被鸿胪所下发士息书,期会甚急。又闻豹尾已建,戎轩骛驾,陛下将复劳玉躬,扰挂神思。臣诚竦息,不遑宁处。愿得策马执鞭,首当尘露。--《魏书十九 陈王传》

虽然明帝对曹植的上疏“好文相答”。然而翌年(232)再度迁徙曹植封地,将其徙至陈国。真实态度可见一斑。

帝辄优文答报。其年冬,诏诸王朝六年正月。其二月,以陈四县封植为陈王,邑三千五百户。--《魏书十九 陈王传》

写景抒情,借物言事,陈寿的春秋笔法,实在是高。

明帝忌刻,曹植屡遭贬谪

明帝对曹植“雄心不死”、“屡屡求兵”的行为、厌恶到发指。屡次削减曹植封地人户。

曹植名为藩王,麾下老弱残兵不过百人,僚属皆市井无赖,禁绝其与英俊交游。

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魏书十九 陈王传》

明帝征兵,明知曹植“地狭人寡”,却故意从其封地征兵。征到“无兵可征”时,又征发“士子”,即“士兵之子”。

曹植苦不堪言,上疏哀告,表示“士子”不过五百,于三军无所增益,且前后“士兵子女多次送交朝廷”,人户“已竭”。

是后大发士息,及取诸国士。植以近前诸国士息已见发,其遗孤稚弱,在者无几,而复被取。--《魏略》

注:士,即士兵。息,即子嗣。

疏奏的背后,反映出明帝对曹植这位野心不灭的叔父,深刻的猜忌心理。

也不能全赖曹叡。

曹植身为先帝朝“政治犯”,搁在唐宋元明清任何一个朝代,都断然活不到新君继位,恨不能曹丕继位当年就得“隐诛”。靠着卞太后的“屡请再三”和曹丕的“天良未泯”,居然侥幸生还、熬到侄子登基。

本来谦恭自守便好,效法中山恭王曹衮,闭门读书,寿终正寝不在话下。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不知珍惜,却屡次“请兵”,又要“入值宿卫”。

曹植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受命南下监军,饮酒失期,他哪是掌兵的材料?他是想要欺谁?

其上疏背后的小心思,我一个两千年后的读者,看得都忍不住发笑;曹叡身为彼时至尊,岂能不清楚曹植要干啥?

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太祖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

植醉不能受命。--《魏书十九 陈王传》

植不知砥砺自勉,谦退避祸,却心系兵权,屡触逆鳞。十一年中三徙封地,最终郁郁寡欢、壮年而逝,也算求仁得仁,自陷大祸。

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魏书十九 陈王传》

曹叡虽然荒淫忌刻,但很有些驭人之法,对这位“心怀异志”的叔叔,处理方式也颇为通达。

明帝下令,将陈思王的罪过记录,尽数销毁,人死为大,到此为止。

景初中诏曰:“陈思王昔虽有过失,既克己慎行,以补前阙,且自少至终,篇籍不离于手,诚难能也。

其收黄初中诸奏植罪状,公卿已下议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大鸿胪者皆削除之。” --《魏书十九 陈王传》

注:“景初”即明帝最后一个年号。

明帝又将陈王的诗赋作品,百余篇皆抄录,典藏府中。

今天读者还能读到两千年前的曹植作品,瞻仰前人风采,客观来说,与明帝“通达大度”的一面是分不开的。

换个角度看,明帝对曹植的严密提防、屡屡贬斥,恰恰保护了曹植。

否则,若植真在帝国东西线“军前叛乱”、或在京都洛阳“交关朝臣”,最后因罪伏法;那其诗赋,恐怕便如杨修、丁仪、何晏般,尽数销毁,百不存一了。

小结

曹植是个文学天才,即使将时间线拉长到三千年亦然。其天才程度,被称为唯有太白、苏轼可相伯仲。

如考虑彼时(194-220)丧乱流离,学风废弃,连京师太学学子,可堪大用者都寥寥无几;陈思王的弥天才华,便更令人惊叹了。

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余人,虽复分布,见在京师者尚且万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

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

嗟夫!学业沈陨,乃至于此。--《魏略 儒宗篇》

然而世人往往被曹子建的文学天才所吸引,却忽略了其低下的政治智慧。

曹植在武帝朝夺嫡、在文帝朝蛰伏、在明帝朝又试图东山再起。但专制时代的皇权是不容触碰的,故蛰伏使其生还,而“谋求出山”却使其忧死。

曹植生于文帝而死于明帝,讽刺至极。

陈寿的赞语“不能克让远防、自取灾祸”可谓一语成谶,精准概括了陈思王凄凉忧郁的后半生。

即雄心不灭、却不知谦恭自守,终至携贰。

昔日,陈王在《游仙诗》中有云:

东观扶桑曜。西临弱水流。

北极登玄渚。南翔陟丹邱。

看似欢悦的诗句,却被开篇“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娱”的悲凉基调所遮盖。

虽然陈王生前仕途暗淡、屡遭贬谪,但其在文学史上的不灭光辉,依然令后人称叹。这大概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