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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荣扫地幕后戏

2019-11-13 04:01:43

作者:三户一朵

这是一张被广泛传播、且具有时代更迭意义的照片——昔日青帮头目黄金荣在上海大世界门前扫地,时间为1951年。从照片上看,八十多岁的黄金荣已衰老无力,拄着一把扫帚,似乎连腿都挪不动了,旁边两个垃圾车是空空如也。在今天看来,这场景还真有些让人心生怜悯——这个垂暮的老头儿,干嘛非要被派去扫地,特意在大庭广众之前受到羞辱呢?我真的在心里嘀咕过:政府这幺惩罚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是否有违人道呢?

(黄金荣在大世界门前扫地,堪称“威风扫地”)

细细了解之下,这幕后的故事还真不简单。其实,这场面是一个精心作出的安排,背后的决策者层级很高,其来龙去脉颇为复杂。虽然关于黄金荣和青红帮的着作如今已多到让人眼花缭乱,但是围绕黄金荣的终极命运,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当事者的亲口描述,很生动。其中一位讲述者就是着名的剧作家杜宣,当时陈毅市长派他代表军管会,去向黄金荣做了一次“训话“,其威慑力竟让昔日的青帮大佬吓尿了裤子!

当年在上海滩显赫一时的青帮大佬黄金荣,怎幺会沦落到如今地步呢?首先要回答的疑问是:他为什幺没有像杜月笙一样离开上海?杜月笙在解放前夕带着全家,包了一艘轮船去香港,请“黄大哥“一起走,而他选择了留在上海。据事后披露,原因有三个:其一,帮派势力讲的是“地盘”,黄金荣去了香港或台湾就只能“寄人篱下”,何苦呢,。其二,黄金荣的财产大都是不动产,地皮房子再多也搬不走。其三,他已82岁,老迈多病,自称废人一个,不愿将尸骨抛在外乡。然而,所有这些原因都不如最后一条来得重要,那就是:黄金荣已经从共产党高层得到了某种“承诺”。

这“麻皮金荣”混迹上海大半个世纪,贩毒绑票开妓院,什幺坏事没干过?现在眼看共产党得了天下,听听他怎幺对人说:“听天由命罢,反正只有老命一条,随共产党把我怎幺样。我这把年纪了,共产党总得讲点人道……”

其实呢,黄的亲密老友杨虎,有一天悄悄前来拜访,已经给他递了话,说共产党希望他黄金荣不要走,留在上海“将功赎罪“。杨虎亲口对他秘密交底说:“共产党的领袖知道你,只要你不再做坏事,可以既往不咎,不来捉你。”并且将一张陈毅手写的条子交给黄,说可以出示给进城部队以保安全。这张“保命手谕“是否存在,今天已无从查证,但黄的心腹龚天健和孙子黄起明都声称,亲眼看到过这张条子。于是黄金荣便让手下收集门徒的名册,向地下党交出了400多名帮派头目的名录,并要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给自己留条后路。

章士钊夫人也带来过共产党方面的口信:“只要在解放后拥护共产党,不再和人民为敌,我们一定都能按“既往不咎”的政策办事,希望你留在上海,不要轻举妄动。“黄金荣瞻前顾后,也觉得留在上海才是上策。他家中的“四教厅”里,原先高挂着一幅蒋介石亲笔题写、赠送给黄金荣的额匾,上书"文行忠信"四个大字,这时也赶紧摘下来砸了,以表明态度。

(黄金荣住在上海市中心的黄家大院,气派非凡,地址为“龙门路钧培里一号“)

解放上海的枪炮声响过,人民政府一进城就面临着混乱不堪的社会秩序。民政局长曹漫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天他和公安局长杨帆两个人化了装,到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一到上桥就有小孩硬上来推车讨钱,下桥就又换了一伙,他们背后都有“老大”控制。这两位“局座”知道,对大大小小的帮派势力要动真格清除。

治理旧上海的渣滓、毒瘤、黑道,手段快、准、狠,作恶多端的“斧头帮”、“码头帮”等等,很快被抓了一批,杀了一批,市民拍手称快。但是,黄金荣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很多人以为他已逃离上海,甚或已经死去了。

其实,黄金荣活得很是自在逍遥。人民政府允许他照常经营他的产业,如大世界、黄金大戏院等,每月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养着黄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日常开销绰绰有余。他也照样享受着他的“三件套”:吸大烟,搓麻将,泡澡堂。他对人说,这“三件套”是他最大的享受,要陪他到老死,不管是国民党当权,还是共产党掌天下,都是如此。当初杜月笙要拉他一同去香港,黄金荣回答道:“月笙,你替我想想,假使我去了香港,头一样,差馆(警局)里发现我抽大烟要捉。第二样,你叫我到哪里去找碰铜棋的搭子?第三样,香港有没有澡堂 ? 能不能容我这八十多岁的人每天去泡趟浴,这些都是问题。”于是,这黄金荣照样是天天“三件套”:早晨上茶馆,下午搓麻将,晚上泡澡堂,即苏北人所谓“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也。

不过,这种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多市民渐渐知道了黄金荣还好好地呆在上海,非常不满,一封又一封的信寄到了市政府、总工会和公安局,坚决要求人民政府“为民做主”将黄金荣逮捕枪毙。在一次上海各界代表大会上,总工会女主席汤惠芬上台发言,慷慨激昂:“我向陈市长要求,向黄金荣这样手上沾满鲜血的人,专门和共产党作对,应当抓起来。”全场热烈鼓掌。台下的与会者,包括一些大资本家,都在等着看陈毅如何作答。

陈毅拿起话筒说:“汤惠芬的感情我们理解,但这样做不合党的政策。我们在解放前要他不要走,他没有走,把徒子徒孙的名单册子都交出来了,凭这点就不能抓、不能杀他,我们要信守承诺。”但是,对民众的呼声也必须有所交代啊。

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杜宣向我讲述的故事。 刚满65岁的他,记忆力十分鲜活,如同描述一场“上海滩”黑帮的落幕大戏。那幺,当时只有三十来岁的剧作家杜宣,怎幺会被派去“训话”黄金荣呢?原来,杜宣原名桂苍凌,三十年代就是上海的左翼戏剧家,并参加了共产党,1938年从日本回国抗战并参加了新四军,因此当三野解放上海时,杜宣也是军管会的一名接管干部。

杜宣说,那天陈毅市长把他叫去问:“你们对上海的流氓头子、流氓组织怎幺办的?”杜宣说,”已向潘(汉年)副市长请示过,他说暂时不要动。“陈毅说:“要给黄金荣一点约束才行!你就代表军管会找他训一次话。”杜宣立即着手执行。

(杜宣在家中接受采访时,已是一位知名的戏剧家)

杜宣代表军管会前往黄府“训话“的地点,正是钧培里的黄公馆。1927年也就是在这里,黄金荣和杜月笙、杨虎三人密谋了血洗共产党的“四·一二”屠杀事件。如今乾坤倒转,必须宣示人民政权的威严,杜宣特意穿上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别着手枪,带着的战士们全副武装,坐了两辆挂牌军管会的中吉普车,威风八面地直奔黄金荣家而去。

杜宣向我描述了这样一幕场景:

这天下午,两辆吉普车开到钧培里黄宅门口,杜宣代表上海市军官会,带领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跳下车来,立即就在黄宅的前门、后门都布了警戒(要知道,在黄金荣鼎盛时期,租住在他家周围的门徒就有上千人,大意不得)。杜宣进了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站了十来个跟班,一色的光头,上身白褂下身青裤,打着绑腿,低头恭恭敬敬地站班。杜宣径直走进去,只见黄金荣穿一身白色纺绸衫,由两个徒弟搀扶着颤巍巍地等候在门前,紧张万分,一股尿液竟然顺着裤腿流了下来。他忙不迭地开口说:“我黄金荣在上海滩几十年坏事做尽,我贩卖毒品,贩卖人口,杀人绑票都做过,贵军进城没有杀我,是贵军的宽大……”黄金荣年纪太大,牙齿脱落,口音不清,嘟哝的这几句话,还得由旁边的徒弟一句句翻译,才能听懂。

(昔日黄金荣在“钧培里一号”的住宅)

杜宣向他重申了军管会的“约法三章”:所有帮派和黑社会组织必须停止一切活动,向政府交代以往罪行,不许为非作歹,否则一定严惩不贷。黄金荣连连点头:“是是是,如果我手下的徒弟有谁不守规矩,请拿我是问。”他接着又表白说:“杜月笙是我的徒弟,因为他手上外汇多,跑到香港去了,我问他借20万他都没有给,一点不讲江湖义气。”

黄金荣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挂表,说是蒋介石赠给他的,现在上交给政府处理。他指着表盖上刻的字,只见“金荣夫子大人惠存,蒋中正敬赠”几个小字清晰可见。杜宣正色道:“我们不收你的东西。“一口回绝了。

(大世界如今已经没落,但当年的繁华还留在老上海的记忆里)

这时,黄金荣身边冒出一个人上前插话说:“黄先生年纪大了,我代他说几句。我们黄家现在已经学习了贵军的共产主义,实行了供给制,黄先生的金荣大戏院等两个剧场、大世界和四条里弄的房产收入,都平均地分给了下面的徒弟。”

这家伙自以为聪明,竟想用什幺实行“供给制”来糊弄政府,保护黄家利益。其实在此之前,公安局已调查过此人的真实身份,乃是军统派去黄金荣身边的一名大特务。杜宣不动声色地回应说:“我是在跟黄金荣说话,不是在跟你说话,你是谁,是什幺身份,我们还不了解。”

黄金荣这时又巴结地说:“我还要向贵代表坦白一件事,我的一个孙子,其实是我的儿子。”杜宣猛地一下子还没听懂,傍边那特务便说:“就是讲扒儿媳妇的灰。”杜宣说:“我们来不是为了听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黄金荣还想再“表现”一下,更进一步提出:“为了表示对贵军的拥戴,我认购一千份公债。”

杜宣最后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只要老老实实不再进行一切不利于人民的活动,过去的罪恶,我们可以从宽处理。”黄金荣唯唯诺诺,不敢多吭一声,仿佛不知所措。杜宣继续告诫他:“今后一定要老老实实,如发现你再做欺压人民,违背人民政府的行为,那就要从严法办了。”这时黄才不断地鞠躬,连声说:“保证不再做坏事……”杜宣对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就像一幕历史大戏行将落幕一般,令人难忘。(容我在此八卦一下:杜宣结发几十年的老伴叶露茜,曾经是赵丹的妻子,因赵丹被捕入狱、传说已死亡才又嫁了杜宣)。

然而,晚年黄金荣和上海滩的复杂纠葛,并不能够到此结束。

(黄金荣又称“麻皮金荣”,但到了老年,脸上的麻子倒不那幺扎眼了)

不说别的,就拿抽大烟来说,政府明令禁止,但黄装糊涂,照吸不误,且家中藏了大量上好的大烟土,据说“足够他后半世之吸食”。当时黄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都住在龙门路均培里一号,生活依旧滋润。钱从哪里来呢?原来,人民政府当时允许黄金荣照常经营他的产业,如大世界、黄金大戏院、荣金大戏院等,每月都收入不菲。据说黄金大戏院,就出租给了华东文化部下属的大众剧团,每月收入约数百万元(旧币)。黄金荣还有几处房产,也都由门徒承包,对外出租,租金数目可观,生活开销还可以应付。

虽然黄金荣对外诉苦说,大媳妇李志清席卷黄家财产去了香港,但据说那乃是黄金荣私下安排的。她不但在香港买下房子,还每月寄钱给上海的黄家。此外,家中成员还有二儿子黄源焘、孙儿、孙媳两位、门警两个、女佣三个、男佣五个、司机两个、三轮车夫一个、烧饭大厨两名等等。解放后尚且如此,想见他鼎盛时的威风更是如何了得。加上来来往往的旧友、门徒,谈不上车水马龙,但也颇不寂寞,一天开饭五六次,是稀松平常的事。无论如何,麻将搭子总归凑得齐。这似乎比远在香港的杜月笙,只能听孟小冬的京剧清唱,显得略胜一筹。

可是,到了1951年初,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后,黄金荣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市民甚至自发涌到黄宅门口,要求他出来接受批斗。一封封控诉信、检举信,如雪片般飞进市政府和公安机关,恳请政府作主,为民报仇雪恨,这使得黄金荣非常紧张,日夜坐卧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公安局又得到情报,说黄金荣家中藏有枪支,这下非同小可,局面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

黄金荣家藏有枪支?这情报立刻惊动了公安局。公安局派人前往黄家进行全面搜查,抄出长短枪十枝,其中两枝已锈坏,另有子弹数百发,日本刀数把。时值镇反高潮,黄家匿藏武器案的反响可想而知。当时正值“镇反”风头上,公安局一夜之间逮捕了8000余名帮会流氓和特务分子,黄金荣的门徒丁永昌、曹桂生都已被逮捕,这下黄家私藏枪支是“撞上了枪口”,他本人真正感到了恐惧,担心政府随时会来抓他,甚至会真的枪毙他。他主动交出的一把超微型手枪,就是他的“进步表现”之一。

(黄金荣使用过的“三寸金枪”,现收藏于上海市公安博物馆)

黄金荣使用过的这把“金枪”,是比利时造的“李若佛”袖珍转轮手枪。它的镀金握把,可以向前折叠到转轮下方,折叠后其体积只有鸡蛋大小,可以轻松地隐藏在成年人手掌中,故有“三寸”之称,不过它的口径却达到了6.35mm,而且转轮内可以同时装填6发子弹。当年谁会知道这个吊在主人腰间、酷似烟丝袋的小皮囊里,竟然装着能迅速致人于死地的武器呢?

事后经查,黄家的枪支是黄金荣养子所藏,他并不知情。但是,民众要求严惩黄金荣的呼声日益高涨,政府方面反倒有些为难。为什幺呢?因为刘少奇等中央领导曾说过,对黄金荣等帮派首脑采取“观察一个时期再说”,只要他们不出来捣乱,就不动他们。但是现在对群众呼声也不能不有所回应。

于是, 市政府委派副市长盛丕华、及梅达君和方行三个人,在政协办公地点(即和平饭店)召见黄金荣。盛丕华是开“红棉酒家”的工商界人士,请他出面参加,也是想减轻黄金荣的紧张情绪。盛丕华首先说:"人代会上有些代表提出控诉,要求政府处理你。你生平罪恶甚大,但解放前几年未曾作恶,解放后尚能安分守己,且年已84岁,可由你先向人民表白罪行,再行处理。"

方行接着说:"人民政府未曾处理你,并不是说你没有罪恶,你应主动向人民交代。可用悔过书在各报刊刊出,内容是承认自己罪恶,拥护政府法令,规劝已被捕党徒真诚坦白,立功自新,以求得人民的宽大。"

黄金荣连连称是,回家后,赶紧嘱咐秘书龚天健执笔,起草悔过书。在这份悔过书中,他竟妄称自己是孙中山革命事业的支持者,救济难民的"慈善家"等等,又竭力将他的历史罪行推脱给他人,并没有悔改认罪的诚意。军管会驳回了他的“悔过书”,让他端正态度重写一份。 这第二封悔过书于5月20日在《文汇报》、《新闻报》发表时,改名为"黄金荣自白书"。

(黄金荣的《自白书》,经修改后发表于1951年5月20日的《文汇报》)

在自白书中,黄金荣简述自己的生平,历数自己的历史罪行,自称要"重新做人",“报答政府的大恩大德”云云,最后还说:"请求人民政府特别宽恕我,我一定要好好地做爱国的事体。”

没想到, 自白书公开登报后,广大市民不仅不予认同,反而更加激愤。市政府进行专门研究之后,一面召开市民代表座谈会,解释对黄金荣的宽大政策,另一方面,要求黄金荣做一次面向公众的“低头认罪”表态。让他到大世界门前去“亮相”扫地,也算是对市民的一个交代,早日“过关”。这,就是本文开头那张黄金荣扫地照片的“幕后缘由”。

当时,市政府专门邀请了各大报刊的记者,准时赶到大世界门前拍照,而大世界正是黄金荣权势如日中天的象征。这一场事先张扬的“劳动改造“用意深远,第二天,照片立即出现在国内外各大报刊的头版,极大地震慑了上海滩残余的帮派势力,巧妙地舒缓了市民心中怨气。它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当然,黄金荣“作秀”式的扫大街,也仅此一次而已。他已垂垂老矣,休说是扫马路,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而那边厢在香港,杜月笙在这同一年凄凄凉凉,客死异乡,只活了63岁。看看当年声势显赫的上海流氓帮派三大首领的命运,张啸林早已因为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在1940年被军统“锄奸队”打死,接着是杜月笙病死香港,就只剩黄金荣一个人,还算活得最长寿,只不过整日里提心吊胆,闭门不出,虽然重病在身,却固执地拒绝去医院治疗。

1953年夏天,不久于人世的黄金荣,让人在家门口放了一把太师椅,每天都要在这把椅子上坐个半天,默默看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幺。6月20日,一代枭雄黄金荣终结了他的传奇一生。

(黄金荣的墓地上如今荒草丛生,又有谁能阻挡命运的轮回、岁月的销蚀呢?)

毕竟,能以85岁高龄,得以善老在生养他的故土,也是福分了。黄金荣的声名和罪恶,终于都随着岁月飘散,尘埃落地,任人评说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