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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被射瞎一只眼,太婆60年后欲报“一箭之仇”

2020-05-25 17:00:21

67岁,本应是一个颐养天年的年纪,但黎晓萍选择“报仇”。

4月13日,她在市场上买了一斤散装的辣椒面,独自一人回到了四川师范大学(狮子山校区),先告知了学校保卫处自己的计划,之后一连几天,她又在学校一栋职工宿舍楼下晃悠,寻找几十年不见的“仇人”伍华勇,试图将辣椒面洒向对方的眼睛,但最终在学校保卫处和锦江区法律援助中心工作人员的劝说下,放弃了这一做法。

作为四川师范大学的退休职工,黎晓萍拿着稳定的退休金,买菜、带孙女,时常会到学校的离退休职工之家,和其他老人们一起打打小牌。得知她寻找伍华勇的消息后,学校保卫处和双方家人颇感意外。

但没人知道,60年来,从童年到老年,她心中一直留存着一颗“复仇”的火种。

黎晓萍保存的当年看病的发票和公交车票

〖仇恨之源〗

1960年, 7岁的她右眼瞳孔被射穿了

成都中环路锦绣大道旁,沙河之畔,是四川师范大学狮子山校区。1956年,3岁的黎晓萍,随父母从南充的四川师范学院搬到了这里,父母都是学校的工人,全家人住在工人宿舍里。

1960年5月,黎晓萍7岁时的一天,一支木条做成的箭,不偏不倚刺进了她的右眼。

在5年之后的一份成都东城区人民法院民事调解书中,写明“双方孩子在一起玩耍中,伍广才的小孩伍华勇射见(箭),将黎大金女孩黎晓萍右眼射伤,以至失明。”

和这份有些模糊的黄纸黑字比起,当事人黎晓萍的记忆更加清晰。

那天下午,她在宿舍里准备等小兄弟午睡醒来后,把他带到学校物理系找妈妈。

途中,她在工人宿舍旁边,站着看了会儿托儿所的袁婆婆跟小娃娃洗手,就在这时,右眼突然感受到来自外物的侵入,她蒙着眼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医生确诊了伤情,右眼瞳孔被射穿了。

双方家长出面处理事端,黎晓萍记得,父亲带她到当时的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但眼睛怎幺也看不见,只有疼痛的感觉。

事后,黎晓萍从大人那里得知,是伍华勇干的。

当年的医院手术记录单

眼睛受伤后,每次去医院治疗,黎大金就会找伍家人付医药费,两家曾为此发生了多次争执,并渐渐产生了矛盾。

直到1965年,法院出具了调解书,写明伍广才付给黎大金医药费十五元,今后黎晓萍的医药费由黎大金自理,今后黎晓萍需要安假眼,伍广才付全部费用的三分之二。

父辈们用他们的处理方式,把事情翻篇了,但黎晓萍的仇恨,才刚刚开始,那年,她12岁。

当年的法院调解书

当年法院调解书的手抄版

〖失明之痛〗

找工作、找对象都受影响……

长大之后再看这份调解书,黎晓萍发现,作为人民法院,竟然会把射箭的“箭”写成看见的“见”,调解书上的细节,最终和“成都东城区人民法院”一样,被历史封存。

1969年, 16岁的黎晓萍在停课三年之后,上了初中,把右眼球换成了假眼。伍广才按调解协议支付了假眼总费用的三分之二,从此两家的父辈再无交接,黎晓萍记得,从那时起,就再没有见过伍华勇。

事情还是翻不了篇,换了假眼的黎晓萍,开始承受右眼失明的代价。

1973年,黎晓萍中学毕业之后,没有像千千万万的青年一样,奔赴祖国更需要的地方,而是留在成都打零工。“我跟父母住在川师大工人宿舍,每天到沙河铺等着招工,干一天结算一天,同样是中学毕业的,凭什幺?”

那时候,去支边的称为“支边青年”,到军马场的称为“战友”,一去就开始算工龄,而黎晓萍这类打零工的,被称为“社青”,她看不到前途。即便打零工,很多地方因为她一只眼睛看不见,也不愿选择用她。

直到1977年,在黎大金三番五次找学校后,黎晓萍才被安排进入四川师范大学物理系机械厂,成为一名正式的工人。

她现在的学校“一卡通”上,编号为19770044,和其他同龄人比起,她的工龄要少六到七年。

眼睛让黎晓萍在学校职工中,成为特殊的一个,一位退休职工还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在议论,“伍三(伍华勇)太坏了,害了人家一辈子。”还有人打抱不平,认为黎晓萍一只眼睛被弄瞎了,不好找对象,那就只有“谁弄瞎的就嫁给谁”。

直到1980年,27岁的黎晓萍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成都纺织厂的一名保全工,她说,对方的条件也不好,因此才没有嫌弃她只有一只眼睛,最终成了一家人。90年代,她和丈夫在学校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

〖假眼之苦〗

每天早晚都要清洗,常年准备7块手帕

如今的川师大狮子山校区,是一个朴素而安静的存在。退休的老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打乒乓。

从最初的工人宿舍,到后来的退休职工住宅楼,多年来,黎晓萍的人生轨迹没离开川师大这片老房子。

前些年老伴去世后,黎晓萍搬到了校外,和女儿、孙女一起居住,每月有几千元退休金,她经常坐着公交车,回学校的“离退休教职工之家”,和大家打打小牌。近几个月受新冠疫情影响,麻将暂时取消,除了买菜,她平时都在家中。

老有所依,子女可靠,黎晓萍的晚年还被一些退休职工羡慕。

退休职工张在兰奇怪,黎晓萍从来不参加工人宿舍平时开展的聚会。黎晓萍说,“每次职工聚会,大家照相都会说‘保存一份美好的回忆’,但我的美好回忆,从7岁那一年起就不存在了。60年来,每天把假眼摘下来擦眼腔,有谁体会过我的痛苦?”

今年67岁的黎晓萍头发花白,右眼比左眼框明显小一圈,从1969年换了假眼至今,黎晓萍的家人都以为,假眼换了之后就一直在眼腔里,永远不用取。

但事实上,她每天早晚都要对假眼和眼腔做两次清洗。每次清洗时,先用手把假眼掰出眼腔,用棉布擦拭假眼,然后再将棉布包裹在食指上,把手指伸进眼腔内,擦拭里面的眼屎,牵出很多粘液,有时候还会用力搅动,以达到擦拭的效果,最后再把假眼放进去。

每天早晚擦拭30下,是几十年来固定的动作。于是她常年准备7块手帕,每天轮流使用。

隐忍和自尊,让她每次洗眼腔时都躲进厕所里,为了不让家人看到自己的样子,她晚上睡觉也戴着假眼。

“我不愿任何人看到,太吓人了,不想家人和我一起承受这种痛苦。”她对记者说,“你是唯一看过我把假眼拿出来洗眼腔的人。”

黎晓萍拉开裤管,腿上印着很多血肿留下的痕迹。她说,“老了之后一只眼睛看路吃力,经常下楼梯时跟着就滑了下去。”

很多年过去了,黎晓萍父母已经去世,对当年解决方案的不满,和全家人遭受的委屈,被岁月日益消磨,但每天早晚一取下假眼,过去几十年的心酸,瞬间被搅动眼腔的动作串联起来,仇恨在提醒着她,是伍家老三害的。

在川师大居住的几十年,黎晓萍经常在校园里碰到伍华勇的父亲伍广才,每次看到对方精神抖擞,她自己却是个残疾人,有时候便会向对方提起当年的事,直呼其名:“我这个眼睛就是你们弄瞎的,你们应该负责。”

最近10年,当再看到伍广才时,黎晓萍没再提起过这事,她说,看到他都走不动了,旧事重提,只是一种发泄。

她真正的目标,是伍华勇。

〖仇恨之火〗

60年没听到过一句道歉,她想“以眼还眼”

按照黎晓萍现在的生活轨迹,早上出门买菜,然后在家里看电视,每天早晚定时清洗眼腔。

直到2020年4月6日,她再一次回到了川师大狮子山校区。

在回去的前一天,她得到消息,伍广才去世了,她说,从那天起,处理她眼睛的最后一位“上一辈”全部走完了。

当天,她独自一人前往了伍广才家楼下,试图在灵堂上找到弄瞎自己眼睛的伍华勇,最终未能如愿。

4月13日,黎晓萍在市场上买了一斤散装的干辣椒面,先到了川师大的保卫处,询问了自己实施“复仇”行为之后,会承担怎样的法律后果。

学校保卫处工作人员称,老人在保卫处,主要是来咨询法律风险,“我们明确告知了她,这样的行为涉嫌违法,自身的诉求不能通过违法行为去实现。”该工作人员称,在劝导老人采取法律途径的同时,也将老人的诉求告知了其家人,让家人给她做思想工作。此后,老人再没有去过保卫处。

13日之后一连几天,黎晓萍曾三次来到伍广才家楼下,试图遇上伍华勇,将辣椒面洒向对方的眼睛。在得知消息后,黎家和伍家亲属颇感意外和紧张。

保留了60年的“复仇”火种,为什幺在现在突然被点燃?黎晓萍坦言,那时候还小,正是因为由上一辈在处理,回头想想,她就像个局外人,没人跟她本人说过一句“对不起”。

被眼睛折磨的60年,如今处理这件事的“上一辈”全部离开后,她要站出来,为自己做主。

60年的痛苦并未让黎晓萍完全丧失理智,她有着极端分明的原则,平时碰到伍家的兄弟姊妹,会像老相识一样打着招呼,因为“冤有头债有主”。

回忆往事,怨恨攻心的黎晓萍又显得很冷静,她知道辣椒面弄不瞎眼睛,只想让对方“享受”一下眼睛疼痛的滋味。“我体会了60年,现在大家都老了,再不动手,就没时间了。”

〖“射箭者”之叹〗

“我不是有意伤害,那时才6岁,什幺都不懂”

当年射伤黎晓萍眼睛的伍华勇,也已经67岁了。

2020年5月的一个傍晚,记者联系到了60年前一箭射瞎黎晓萍眼睛的伍华勇,提到黎晓萍的名字时,伍华勇一时没有想起来,“黎晓萍,男的还是女的?”

不过,记者随后说起了“小时候在川师大”,瞬间让他记起了当年的人和事,“我怎幺可能不记得,小时候后我惹了祸的,那时候调皮,把眼睛给她射瞎了。”

黎晓萍的突然出现,让伍华勇很意外,他感慨:“当时好小哦,6、7岁,那个事情过后,通过法院进行了解决,我也被父亲带到了法院,家里承担了应有的责任。半个多世纪了,怎幺现在突然来提这个事?”

他和姐姐伍华敏都记得,事情发生后,家里一直在帮黎晓萍治眼睛,没有治好,又换了假眼,家里花了不少钱。“那时候6岁啊,家里条件艰苦,母亲帮别人洗衣服供我们几姊妹,为了给黎晓萍治眼睛,家中最小的弟弟患病,父母没钱治疗,弟弟很小就去世了,这个代价让我一直内疚到现在。”67岁的伍华勇边哭边说,“现在不说过去了。”

伍华勇和黎晓萍的人生轨迹,在60年前那次唯一的交织之后,从此分道扬镳。

伍华勇说,射瞎黎晓萍一只眼睛后没多久,就没有再见过黎晓萍,对黎晓萍今后的生活也完全不了解。儿时的那次惹祸,并没有对他自己的人生产生影响。

其实,比起黎晓萍被眼睛折磨的命运,伍华勇也并非人生赢家。他告诉记者,离开川师大后,当了5年兵,因为帮朋友出头,惹了事被组织处分。

步入社会后,他进入了成都一家市级工厂,后来工厂又倒闭了,他开始自谋职业。

人生跌宕中,伍华勇经历了两次婚姻,他说:“现在退休了,每月只有两千多元的退休金,还要供小的儿子上学,我还有高血压、心脏病,只是现在没有复发。”

他向记者展示了年轻时身着军装,和如今朋友一起聚会的照片,早已没有了那个6岁孩子的影子。

最近,伍华勇已从姐姐处,得知了黎晓萍试图找到他的事,他承认,对黎晓萍的伤害是肯定的,但是事情在那个时候已经处理了,“我也不是有意的伤害,我那时才6岁,什幺都不懂。”

他无奈地告诉记者,“她要告就让她去告吧,如果要眼睛我也给她,那个年代我们家里赔了钱,现在她挖我一只眼睛,她又该赔我多少钱?”

对黎晓萍如今的举动,伍华勇的姐姐伍华敏也很不解,毕竟是那个年代的事,也不是小娃娃能够解决的,并且这些是上一辈通过法律途径处理完的事,也不是冤案错案。

作为伍家的老大,伍华敏记得,当年事情出了之后,弟弟还小,双方父母出面解决。而她很害怕,“感觉家都要垮了,走路都不敢从黎晓萍家门口过。”

直到父母那一辈把事情处理完,两家人再没有往来。“很多年以后,我在学校碰到黎晓萍和她父母,大家都还打着招呼。”伍华敏说。

〖心结的解开〗

多方劝说后,她决定放弃“报仇”,诉诸法律

其实,黎晓萍的姐姐也不赞成妹妹“复仇”的举动,她安慰妹妹:“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好好把往后的生活过好,以眼还眼,最终只会触犯法律。”

四川隽吉法律咨询有限公司高级顾问、四川凡高律师事务所林小明律师谈到,如果黎晓萍实施所谓的“报仇”,仅仅是肢体抓扯,那幺可能触犯治安管理处罚法,根据情节和后果,有可能被行政拘留。如果给对方造成了伤害,没有达到法医学上的轻伤及以上,属于寻衅滋事,如果达到轻伤以上甚至死亡,将涉嫌故意伤害罪。无论如何,都可能承担相应的后果以及经济赔偿。

黎晓萍心里很清楚,“我晓得这样做不行,所有人都不支持。”她在最近前往了锦江区法律援助中心,试图寻求另一种解决办法。

该机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得知了黎晓萍的事后,他们从法律和实际的角度,跟她做了很多工作,帮助她了却这个心结,同时随时与她保持联系,“如果她有法律方面的诉求,法律援助中心会帮他提供这方面的援助。”

多方劝说下,黎晓萍决定选择了从法律渠道,维护自己的权益,放弃不可取的“复仇”方式。

一个月的东奔西走下来,黎晓萍又逐渐回归到之前的生活状态,买菜、看电视,她说,自己快70岁了,还要带孙女,“想想还是值不得,但想看看从法律有没有继续维权的可能。”

根据林小明律师的分析,从法律规定上来说,现在去找当初的加害人讨说法比较难以实现,无论从侵权角度起诉还是要求补偿都面临着现实困境,一是从当年的这份调解书来看,当时的调解从程序到内容上均符合法律规定,这是经过法定程序调解结案,处于案结事了状态;二是当时受害人与加害人都属无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加害人不应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而由监护人承担民事赔偿责任和对加害人严加管束;三是即便存在故意或者过失伤害,也早就过了追诉时效。

在调解过后是否还能找对方补偿,需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倘若是因旧伤复发或因该旧伤引起并发症及损失,受害方若能对此加以证明,那幺可以要求加害方予以相应补偿。

5月的成都,天气开始热了起来,川师大狮子山校区在绿荫下,格外凉爽。当年的工人宿舍、机械厂、锅炉房,早已不见踪影,退休的老人们打着乒乓球,大家都在议论,小时候因为调皮犯下的错,都过了60年了,再这样去折腾,有必要吗?

这种议论就如树荫下一缕凉风,拂面而过。黎晓萍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60年前,退休的老人们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乒乓球打破了,大不了找一个好的重新来过。

川师大校园内,退休职工们在打乒乓球